当散文诗与乡土世界相遇

作者: 张德明

谈论散文诗这种文体,我历来都秉持着一种比较谨慎的态度。这不是因为这种文体写来轻松随意,论述之不便确切把握,而是因为这种文体天然拥有的自由度和灵活性,诱惑热爱文学的写作者终日在此园地上勤耕苦作,乐此不疲,从而催生出大量的散文诗作,而它自身无法回避的难度,却常常被一般写作者所忽略,由此导致散文诗表面的繁荣背后,是美学水准和精神高度的严重匮乏。这就注定了散文诗这种文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尽管有了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但真正优秀的文本其实是凤毛麟角的,客观地说,迄今为止,中国文坛上还没有出现超越鲁迅《野草》的散文诗作。

在一篇旧文中,我曾对散文诗的文体规定性作过如此简短的陈述:“散文诗是诗化的散文,也是散文化的诗歌。散文诗要在散文的文本形式下,取得诗歌的表达效果,又要在获取诗歌意境和韵味的表达路途中,不脱离散文化的语言形式。这意味着,它的创作难度,一点都不比诗歌小。这也意味着,它的文本内涵,又要远远超越散文。这更意味着,真正的散文诗,必须是诗与散文的双重超越。”(《散文诗是情与理的及时互动》)散文诗如何做到对诗歌与散文两种临近文体的双重超越呢?我的主张是,散文诗不仅要抒情,还要明理,并且做到情感与理念的及时互动,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同是抒情的文体,也同时情理兼而有之的文体,诗更偏重情,散文更偏重理。散文诗,则是在情与理的及时互动中来表情达意的。”(同上文)

阅读诗人张道发的散文诗组章《黎明的天色》,我最突出的感受是,诗人对乡村世界的关注和把握是到位的,他所描述的乡土中国的现实样态和精神格局也充满了温馨和甜美的深厚底蕴。更为可贵的是,诗人能立于回忆和怀想的抒情视角,将记忆中存留的关于乡村的影像、感念与回味,用充满诗意的精炼文字,从容述说,款款道来,给人带来了许许多多美的感染与熏陶。

张道发是有心的,他能捕捉乡土世界中曾打动过他的一幕幕图景来写意抒怀。在《黎明的天色》一章里,诗人写道:“那是几天几夜的大雨淘洗出来的干净天色,纵使天空仍是铅灰色一片,四周也回荡着清亮亮的水声。”这是诗人幼时同他的母亲一起出神仰望过的那种天色,也是母子情深的自然见证。《栗子树闪着光》开篇即云:“栗子树在秋阳中闪着光,一颗颗沉默的刺果,就要在某一阵风中圆润如玉,焕发出通体透明的清香。”通过镜头特写的方式,将栗子园的丰收景象轻巧地点化出来。《东岗村的柿子园》以这样的句子结尾:“一阵风走过,柿子烂熟的甜味经久不息。月光呼啦啦抖开,柿子园一片霜白。”将富有意境之美的柿子园景观精彩描画出来。这样的诗句在其他散文诗章中也是俯拾即是的。可以说,张道发的散文诗往往具有惹人眼目的画面感和镜头感,那是乡土中国让人怦然心动的自然秩序与生命景观,也是乡村世界历久弥新的诗意的力量。

张道发的散文诗不仅善于写景,而且善于抒情,其情感的自由抒发和内心世界的生动现也是文本中值得肯定的艺术亮点。他从栗子树的身上,窥见到乡村世界的美好,并将这种美好进行了合理的延伸和演绎:“这一切的美好,源于发着光的栗子树,源于我们重新拥有的爱情。”(《栗子树闪着光》)他表达对待哺的小牛的怜悯与疼爱之情:“天蓝得清澈,一群北归的雁阵也被染蓝了。我真想背着小牛走上一段路,吹吹春天的风。”(《疼爱》)以借景抒怀的方式来表达内在的心曲,写得含蓄而巧妙。他在表述田间地头庄稼的生长与雨水的关系时,不自觉地将自然条件与人类生命做了关联:“人在世上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呢?”(《一条窄窄的雨带》)这些情绪的抒发和感想的释放,都是基于对乡土世界的物象景观之精细观察与生动描摹之后,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的,显得贴切而恰当,丝毫不显得生硬和牵强。某种程度上,诗人抒发的这些情绪与感念,表达的其实是对乡土世界深层次的品味和思虑。

乡土中国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空间,在广的乡村大地上,处处都有诗性的氛围,时时闪耀着诗意的光亮,那里的田野、屋舍、池塘、树木、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无不让人流连迷恋,也每每被诗人纳入艺术的视野之中,加以细致的烛照和精彩的描摹,给人带来源源不断的精神慰藉和阅读满足。当散文诗与乡土世界相遇,就是这种文体与诗情画意相逢,那美轮美奂的散文诗作的不断面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必须承认,是充满魅力和生机的乡村世界给了诗人张道发取之不尽的创作灵感,散文诗组章《黎明的天色》的成功,得益于乡土中国和乡村大地对诗人精神和心灵的喂养与哺育。

不过,我还想说的是,这组散文诗并非没有问题,换句话说,在对乡土世界进行散文诗写照的时候,诗人似乎有一些值得提升和改进的地方。在我看来,张道发的这组散文诗写得很美,但在表面的美之外,似乎还缺乏应有的新意。我们知道,当下乡土中国的现实情景,已经与上世纪80、90年代不可同日而语了,当下中国的乡土景观,应该是在城市化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进程之中一个稍显尴尬和局促的空间存在,从前那种明月清风、小桥流水似的乡村诗意其实是在不断被抽离和弱化的,代之而起的是现代工业文明不断渗透的足迹和烙印。此种情状下,我们的散文诗创作如果依旧保留那种温馨式、静谧化的既有乡村抒情模式,是需要提出质疑和追问的。而且,真正有效的散文诗书写,不只是写景抒情,还要面对当下提出问题,要在乡土世界的变幻与宇宙人生的思考上作更多的嫁接和互释。基于此,我认为,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下,当散文诗与乡土世界相遇,建构出崭新的乡土散文诗文体形式,已然成为了极为重要和关键的诗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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