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养我的故土

绿皮火车

轰隆,轰隆……

咣当,咣当……

铁轨撞击着,把我回乡的消息,快递给远方的亲人。

依窗而坐,翻阅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玉米和稻谷的文字,随风起伏,白杨树,蘸着满野碧绿或金黄,写出行行田垄,为城市、村庄配诗。

车厢里,有售货员推着货车来回穿梭,盒饭里的蔬菜是用乡情炒的,油有点大,偏咸。渴了就喝水,开水24小时供应,确保我在回乡的旅途上,一直热泪盈眶。

多好啊,我很享受它的慢。仿佛,这就是一列时光列车——它时常减速,见站就停。

我甚至希望它会因我的沉重而抛锚,自己就有理由一直年轻下去。

不管走出多远,不管多远有多远,故乡都是我永远的终点站。

长梦,被一声汽笛唤醒。

就要到家了,火车头激动地吐出几缕乳白的烟雾,它用传统的书法,在蔚蓝的天空上,狂草几朵故乡的云。

小镇有棵老柳树

这棵柳树,老了,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滴成纤细的柳丝,一行行,万缕千缕。

它像个思索的老人,就站立在十字路口。它困惑,太阳一直亮着红灯,行人却不停地穿过马路。

有人在它的树干上,系满了红绸子,或祝福,或祈祷。它无言,年年悄悄在枝头吐出新绿,牵有情人的手。

我激动地抱住它。

它的条条皱纹如琴弦,我把脸上的皱纹绷成一把弓。我们耳鬓厮磨,奏一曲生命的礼赞,刻进彼此的年轮。

记一个停电的夜晚

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所住的旅店里突然停电。

仿佛谁的大手,突然蒙上我的双眼,不声,也不让我猜他是谁。

此刻,我有如陷入绝境。手扶冰凉的墙,感觉摸到了峭壁,但见一缕月光从窗子泻进来,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搓成逃逸的绳索?

手机上最后一格电量,像旅行包里剩下的一块压缩饼干,我必须节省着用。便只轻轻点击屏幕,将停电的消息告诉给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大家纷纷表示关切,发来一个个灿烂的笑脸,照亮了夜之黑。

不知怎么了,幸福的年代,人好像变得脆弱了。心好像蜕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热衷于装低度酒或者无糖饮料,更多的时候空着,而且,怕摔。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看清了自己。

寻找麦田

乡村八月,天空很干净,像刚装修过的新房。

云不放心,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可如今,我怎么也看不到那令人激动的画面了——风吹麦浪,像一群淘气的孩子,扑腾在大地宽广的怀里,撒娇,推、打闹,滚来滚去……

我是小麦的子孙啊,一辈子都脱不掉这身黄皮肤。我想找些温柔的麦芒,为母亲针灸割小麦所落下的病根儿——天气一变,她的腰就生疼。

可是,麦田早已不在了。

我痴望着,任阳光的金箭纷纷射下来,形同一棵棵耀眼的麦子,命中了我的胸膛。

走近村庄

为了拉近故乡和异乡的距离,我走了三十年。

如今,只能拔下几根白发,来丈量乡愁有多长。

当我踏上少时熟悉的土地,呼吸就变得急促如风,好在越来越快的心跳,夯实着我的脚步,让我走得平稳些。

田间小路不见了,像一根马鞭,早被挂在了山墙上。泥泞的乡道铺上了柏油,这浓稠的墨汁,抒写小村的远方。路旁五彩缤纷的野花,像是一朵朵儿时不住的笑语,依然明亮地盛开着。

玉米的方阵,悄悄变换着队列,仿佛还是当年一身绿的民兵,腰揣粗壮的穗子,如握着金黄的手雷,面对时光的盗贼,却始终不肯投出去。

一排排新房,正在更新着村志。

从村口驶出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仿佛三棵老杨树做插图的封面上,放大的一个铅字。它热情地和我贴身而过,就差那么一点儿,就擦伤了我空空的行囊。

在村里,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伙伴

我俩同姓,同桌。

桌子中间的界河没有水。

你偶尔抄袭我的家庭作业,我一直抄袭你的身高。经常一起去爬我家后园的果树,你一紧张,鼻尖就冒汗,汗珠犹犹豫豫,像两三枚青果,不肯落下。

一个炎热的中午,一个水泡夺取你的生命。你的眼睛合上了,你留在课桌上的书却没有合上。几小时前,你还在说说笑笑啊,转眼你却就永远逃课了。我呆呆地看着老师出神,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无力将你的身影埋在黑板里。

你曾教会我用中指和拇指打响指,难道这个伤心的动作,就像我们哥俩,两指碰一下,就不得不分开?

好兄弟,当年你只有十四岁。

此刻,我忽然把你想起,站在这无人的村街上,打一个响指,如同向空中扔一个点燃的炮竹,这是我们永远的联络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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