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书影
《河上一周》与《瓦尔登湖》写作时间几乎同期,作为梭罗毕生仅出版的两部作品中的一部,在他的精神导师爱默生看来“代表了作者在文学上最深的抱负”。这本书讲述了作者和兄长从家乡康科德镇出发,顺康科德河在洛厄尔进入梅里马克河,逆流而上进入新罕布什尔州,最后徒步到达梅里马克河源头山脉的行程。书中所展现的“河上一周”浓缩了他们实际上为期两周的旅程,这与《瓦尔登湖》在时间上的折叠处理如出一辙。在新的时间框架下,梭罗回溯性地填入旅行经历,并加入大量的哲学和历史的思辨性内容,从而构造了融合真实的旅行记录和发散的文学思考的综合文本,突破了普通游记的叙述模式与思想体量。这本书在内容上的“引申”挑战了当时人们的阅读经验,那些穿插着批评的文字曾是读者在河上漂游时的路障。我手上的这个版本却比较“丝滑”,译者刘颖称此版本从阅读感受来说“更好看”,也保留了原书中最具文学魅力的部分。在我看来,作者在河上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他在写作时所补充的一切似乎不必加以区分,因为它们一并构成了梭罗奇妙的河上体验。这份体验是独属于梭罗的,无论是自然观察的白描还是历史评论的梭织,都是他在河流的水汽氤氲中情思的迷走。
他在观河时忍不住浮想人类的往事,这使得这份游河叙事张开了一大片历史天空的背景,而浮想时心间仍流淌着现实的河流,则使得这种历史回望悠漾着河波的碎金。平静、喜悦、灵动、深刻,无论读到哪个部分,盖上书本时,指间似留有穿绕而过的清凉,耳边恍有河岸上树叶的沙响。梭罗难掩诗性光辉的文字,使这本书既充满清冽的自然气息,又跳跃着优雅的人文意趣。
这本书的献词是致兄长的一首诗。1842年,这趟旅程的同伴兄长约翰突然辞世,这对于梭罗来说不啻沉重的打击。诗中写道:“……你要去溯更美的河,/做我的缪斯吧,我的兄弟。”读来能感到一种深深隐忍的悲痛,让人不由叹息书中亲密无间的“我们”不复存在。但当梭罗和兄长“回到”河上,那种陪伴的温暖、相知的和谐又出现了,我想梭罗放心、惬意的纵目和遐思,一定和兄长的相伴有很大的关系。探险之旅从船如大木鸟剖开空气和水讲起,这条梭罗认为可与史上那些伟大河流相提并论的康科德河,不仅有令人忘神的姿色,更珍藏了丰富奇趣的物种,以及那些“未能将自己的故事诉诸笔端”的粗鲁又睿智的劳动的人们。梭罗相信,自己的笔能够尽可能多和优美地记下那些一闪而过但表情鲜明的动物、那些年年如是风雨中清野和深耕的故事,但他更相信所有这些将超越枯荣轮转,存在于永不消亡的自然中。于是,那种欲将河上所见所思全部缴存于文字的冲动,被一种“如其所是”的平静所调和。游记如水从容流淌,像是深受河流舒缓的教示。
梭罗在河中漂泊时,无论是“将金贵的双脚落到安全之地”的小麻鳽,还是“一趾搭在芦苇杆上”的青蛙,抑或是“浮出水面来仰望天空”的米诺鱼,这些自然中的居民都慷慨地将可贵的童趣馈赠于他,令他的额头闪闪发亮,只有两岸人事旧替新更才使他的心灵染上沧桑。那些直插水中的钓竿,是渔夫为报答渔获向河神奉上的礼物,这些人为痕迹意走画外,标记人性和神性的交会。梭罗青睐自然中的劳作,字里行间对于离土性的公民政治生活、高度文明的知识处境抱有温和的批判态度,有一种我自向乡野的本真性的生命主张。
在河上的岁月,梭罗曾“栖身于欧若拉的辉煌宫殿”,也曾感觉“漂浮在世界的残片里”;常常为印第安人申辩,但有时也会忘记历史,“得见此景,永久沉默”。无论如何,他始终忠于他灵魂的“明亮的深绿”,那是他飘荡的河流的颜色,也是连向瓦尔登湖的永恒的宁静。
(撰稿人: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