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取旧香

作者: 杨馨悠

《酉阳杂俎》里有一个故事。天宝末年,交趾国进贡了瑞龙脑香。唐玄宗赐给杨贵妃十枚。奇香弥漫十步之外,久久不散。玄宗夏天与亲王对弈,让贺怀智在旁弹奏琵琶。贵妃在侧,见玄宗将要输棋,就放小狗弄乱了棋盘,玄宗大悦。

当时暖风吹起贵妃轻薄的领巾,沾上贺怀智的头巾,良久,方才落下。贺怀智回家,发现头巾奇香无比,于是将它收进了锦囊,小心保管。

转瞬间,便是三千里疮痍山河。多年后大乱方平,玄宗奔蜀又回归,失了贵妃,幽居太极宫。贺怀智将锦囊呈上。玄宗一打开,霎时间泪如雨下:“这是贵妃的瑞龙脑香啊!”

很哀伤的故事。我初读时只觉得,玄宗的不幸有其咎由自取。可生于天地之间,作为一个人,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真真切切地爱过,他还能实实在在地回忆。

奇香经年不散,那年六军不发,帝妃诀别;当年长生殿中,七夕永诺,千言万语,都在里头了。可作为回忆载体的,只是那“如蝉蚕形,香气彻十余步”的瑞龙脑香。我曾经总是怀疑:这样的故事是否总夸大了嗅觉的记忆呢?

陆游晚年,作《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在经历了半辈子的风吹雨打、即将步入生命终点的时候,陆游依然思念着旧日的爱人,痛彻心扉。那些完整保存她的鬓影衣香、指引他徒劳无尽追寻着的,是数十年前便已深深植入血脉的一缕清苦菊香。

当年陆游与爱人并肩采菊,他看着她一针一线将花瓣填满枕囊,灯底素手,撷得幽香入梦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菊香经年不散,风一吹过,便香了小径,香了亭台,香了沈园尘渍苔侵的颓墙,香了终夜常开眼的四十年凄冷迷梦。

若是想象中的人物呢?

温庭筠在夏日写:“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塘水碧绿如染,映出潋滟星河;兰桨生香,驶入白蘋花丛。水面上盛开的朵朵莲花像是洛神的袜子,细嫩的蕊心还残留着她的香尘。

洛神是传统诗赋中经典的女性形象。不同于儒家价值观所要求的“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的标准贤妻良母形象,洛神永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的美丽与日月同辉。洛神的意义已不只是一般的讴歌理想女性,而是上升为对女性之美本身的赞颂。这表现着古代一个正直的男性诗人对女性的尊重乃至敬仰,从而显示了中华传统中与压迫女性截然不同的文化。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洛水之畔的惊鸿一瞥早已随风远去,艳绝了岁月的洛神却飘飘摇摇,随着亘古的荷香,或浓烈或轻柔,或缠绵或刚绝地栖在了记忆最温柔的一角。

之前几年,每到一地,我总习惯采几瓣盛开的花夹进书里。后来,那本书被遗放在角落,空对流云落花。前两天,我偶然翻出,一打开,杜鹃娇俏,绿菊清雅,月月红热烈,蓝风铃如梦似幻。虽然枯败,仍然争辉,天涯羁旅之感,顿时扑面而来。

记得老师曾经讲晏几道的“醉拍春衫惜旧香”,说嗅觉的记忆往往更稳定、更能长久留存。有时候一种熟悉的气味,能突然给人曾经的心境与感觉,那样的情景,仿佛昨日重现。人生百年,也是倏忽易过。空念远的那一刻,更伤春的那一瞬,便也都不必。

不如怜取眼前,多年后想起,回忆里还残存着昨日的一缕旧香。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21>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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