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是我
作者: 和菜头当我震惊于AI(人工智能)在文字创作上的进展时,有读者问我,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如果有一天我被AI取代了,我会怎么想?还有更为刺激的问题:假设一个“精神小伙”利用AI每天创造200段文字,最后他所获得的流量和名望远远超越了我,我又该怎么办?
我没意见,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必须是个例外。
20世纪90年代,我在昆明见过下岗的纺织工人和电视机厂工人。曾经他们所做的都是很好的工作,收入和福利令人艳羡不已。然而,业务量说下滑就下滑了,工厂说关闭就关闭了。那时候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世间的一切存在都不稳固,一切美好状态都不长久,变化总会到来,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事实上,我都不需要AI来替代。在写作这个领域,我算得上是专业人士,因此我见过太多众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比如说在很久之前的博客时代,新浪博客访问量的冠军是谁?是韩寒还是徐静蕾?你们记得的会是这两个名字,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名人,他们的文章被反复转载。而事实上,新浪博客中后期流量最大的前几名都是股评博客,那才是人民群众真正喜闻乐见的内容。
文学打不过股票,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我留意到了,你们没留意到。
我认识上海的一位美食家,中年男子,纯“素人”。我看着他在朋友圈里从零开始做视频号,做那种两三分钟的短视频,谈谈大闸蟹怎么吃,上菜的顺序应该怎么安排,很快单条视频的播放量就超过了10万次,他每天在朋友圈里作揖道谢。一条这样的短视频有多少内容?折算过来是多大的文字量?别人就用一台手机、一根手机支架,然后说上几分钟,比我吭哧吭哧写一篇千字文引起的反响强烈多了。
文字早就打不赢短视频了,我知道,你们也知道;我不在意,你们装作在意。
媒体做市场化转型的时候,一夜之间都市报和杂志涌现,需要大量专栏文章去填补文化或者生活版面,这个文字的时代红利期我赶上了。门户网站崛起,网络媒体希望建立自己的内容壁垒,开始用高价雇佣前媒体人来填充文艺或者评论频道,这个文字的时代红利期我也赶上了。后来公众号的崛起,再后来的知识付费大潮,我都赶上了。
那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文笔好,因为我长得帅?我没有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就因为两件事:1.我喜欢写作,不管挣不挣钱都要在网上刷帖;2.适逢其会,一切都是适逢其会,和聪明与否、努力与否无关,你扬帆航行,就总有风吹到你的那一天,和你的船以及你的航海技术关系不大。
所以,换一个角度来想,当红利期过去,浪潮退去,为什么不能是我陷入人生低谷?为什么我做事情就必须成功?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在网上开了8年小店,卖菌子,卖咖啡,卖鲜花。
但凡我心中有任何一丝“不能是我”的念头,但凡有一点点对我这个名字的执着,做这些事情头一两年里的嘲讽和挖苦就会让我承受不住。幸好,我内心的想法刚好相反,我完全接受“不能是我”。有人说,你堕落到去卖菜了。那为什么卖菜的不能是我?
对啊,为什么不能是我?既然时代慷慨给予我红利的时候,我满意地收下,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那么,当变化让这一切随风而散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可以安然接受这种变化落在我头上?
AI崛起又算什么威胁?我目睹过传统媒体从如日中天到全面式微,我目睹过门户网站从被网民默认为首页到后来无人问津,我也目睹过博客和公众号的兴衰更替,我说我早就习惯了,你信吗?我亲身经历过从稿约不断,到如今只有文摘类刊物的编辑找我,一篇文章无论多长只有200元稿费。我也亲身经历过从随手写的一篇公众号就有10万以上阅读量,到现在再怎么用心,平均一篇也就三五万的阅读量,我说我早就通过了试炼,你信吗?凭着“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念头,这一切我都承受下来,并且在完全适应后做出了转变,无论是在行动上还是在心态上都如此。
所以面对AI的时候,我有一颗清明且好奇的心,不带任何成见。对我来说,短视频也好,AI也罢,都是雪。不是雪将落下,而是雪已落下,世事已经转变。我为什么不能被替代,为什么不能被超越?完全可以。
但是,替代里一定存在一个“被谁”的问题,超越里也是如此。而我从来都是和自己相处,在我的时空里不存在一个“谁”。我写是因为我喜欢写,不是为了领先于谁,也不是为了无可替代。我也有一些朋友,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一直在做自己,否则我就要陷入和朋友比较财富、比较相貌、比较名声的痛苦和不满中去。
一旦接受“为什么不能是我”,外界的诸般纷扰就可以悉数放下,回归到自处的模式,继续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的单一探索模式。
于是,面对AI我不会说什么抄袭、粘贴、拼凑一类愤怒的蠢话,我也不会将其视为一种对自己的威胁或者挑战,甚至为此感到紧张、焦虑。事实上,我玩得很高兴,在玩耍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许多之前我未曾注意到的东西,也挖掘出了AI对我个人潜在的启示和助力。比如说,我现在就认为AI在提供文学意象上的帮助很大。
就在刚刚,我让AI按照博尔赫斯的风格写一篇关于京酱肉丝的散文。生成的文章对我而言并不可用,但是文章的结尾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在某天自己必须抄一下。它是这么写的:“我熄灯时听见炒锅发出轻微的嗡鸣声,这很像元朝的司膳太监们交接铜符的声响——他们永远在子夜时分清点着无穷无尽的食材,就像数学家计算着收敛数列的极限。”
(朵 朵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