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2.0,美国的暗黑面孔
作者: 远游只是你来我往的几句交锋,加拿大的外交官们松了一口气。
5月6日,忐忑的加拿大总理马克·卡尼来到椭圆形办公室,没有遭遇2月底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处境。除了一段关于“加拿大并入美国”的话题对峙,整体气氛还算“友好”。
一些外国领导人出访美国前,记者几乎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会担心自己在白宫遭遇泽连斯基那样的当众羞辱吗?”这些领导人,也总是顾虑重重地准备自己的华盛顿之行。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触发一个“暗黑版特朗普”的按钮—人们已经见识到了,如今的美国总统,呈现出一张阴翳而飘忽的面孔。
特朗普上任这三个多月里,反复变脸之下,在全世界制造的混乱,其实在上任第一天就有某种铺垫:其官方肖像的诡异用光和阴狠眼神,足以让人不寒而栗。跟“特朗普1.0”相比,“特朗普2.0”面对世人换了一副面孔:更加极端,更加暗黑,也更加凶狠。但与其说是“变脸”,其实是折射出美国社会长期潜伏、如今终于沉渣泛起、来到台前的某种暗流。
赢者通吃
2019年,特朗普因为“通俄门”被联邦调查局调查。在司法上陷入被围猎的困局,绝望中的特朗普冲口而出说了一句:“我的罗伊·科恩在哪里?”
罗伊·科恩,一个染上艾滋病的纽约律师,早在1986年就撒手人寰。但这个人,是塑造特朗普早年职业生涯的导师。他在纽约呼风唤雨之时,特朗普只是他身边众多金发碧眼的白人富家公子中的一员。这位名声不大好的纽约律师,是揭秘特朗普个人特质和命运抉择,乃至整个美国从冷战高潮时期到如今“后全球化”走向的关键人物。
且看罗伊·科恩死前的最后一张肖像:病入膏肓的脸上,呈现不自然的橙色肤色,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的双眼,射出某种寒光。再看看特朗普的第二任期肖像,脸上皮肤同样呈现橙色,双眼同样不怀好意地盯着相机。透过这双眼睛,也许能看到罗伊附着其中的鬼魂。
罗伊·科恩,这个充当1950年代麦卡锡“非美主义”猎物行动的司法打手,可以说是特朗普的人生导师。《纽约客》文化评论作者Noami Fry,把特朗普从科恩身上学到的处世之道,形容为“美式赢者通吃模式的产物”。
彼时纽约,科恩的客户名单上,少不了混迹黑白两道的各色人马:在纽约号称“胖子托尼”的黑帮大佬安东尼·萨勒诺,手上老是拿着雪茄的老派意大利裔黑帮舵主卡米尼·加兰特,澳大利亚媒体大鳄默多克,乃至迎娶了肯尼迪总统遗孀的希腊船王奥纳西斯。
科恩同时跟共和、民主两党大佬打交道,身边总是簇拥着希望获得权力信息的年轻富二代。30岁出头的城郊地产商富二代特朗普,就是其中一员。他一天能给科恩打15-20次电话,很快成了他“最好的知己”。
商界初出茅庐的特朗普,在老江湖科恩面前,仿佛一只服服帖帖的小绵羊。科恩帮着特朗普解开了一个个官司死结,但同时也给特朗普灌输了一种理念:挨了一拳,要还击十拳;不论对错,自己先别认错,把别人骂怕了再说;尽管实际上可能输了,口头上也要高调说自己赢了。
在这种逻辑引导下,落入特朗普手中的弱势群体,是可怕而无助的:被双标对待的有色人种租客,被常年拖欠薪水的波兰非法移民清洁工,被征地后常年拖欠赔偿的原住民……特朗普可谓占尽了他们的便宜,又极力否认自己侵犯了他们的权利,逃脱了司法的“麻烦”。

罗伊·科恩这种给富人当鹰犬的人,好勇斗狠,面对那些“能力不佳”的弱势人群,使出各种狠招,把他们踩在脚下,没有任何道德包袱。毕竟,这些上不了餐桌的弱者,只是他们手中可以被牺牲的耗材。
“坐在科恩旁边,就能感受到纯粹的邪恶感。”“罗伊·科恩可以说是20世纪最卑鄙和最扭曲的人渣之一。”在电影《学徒》中饰演科恩的演员Jeremy Strong这样评价道。而这种邪恶卑劣的角色,在科恩的远房表亲,美国著名女性权益作家Anne Roiphe看来,正是美国赢者通吃文化滋养出来的毒果。
这种文化,在美国也有其脉络。从艾森豪威尔走到里根时期,美国共和党完成了一次蜕变。罗斯福和约翰逊针对种族平等和劳工阶级推出的“新政”方案,在里根执政时期被逐一拆解。在注重“民权”的罗斯福式民主党逻辑里,一个人贫穷,有各种复杂的历史原因,而政府有义务去维护各阶层公民的体面和尊严,提升整体福祉;在注重“自由”的里根式共和党逻辑里,一个人贫穷,是因为自身性格懒散懦弱,是自身出了问题,政府没有义务帮助“懒汉”解决问题,而是为有能力的人提供更多造富的条件。从1930年代大萧条以来,美国社会的天平,一开始倾向“造福”,到了冷战末期,开始严重倒向了“造富”。罗斯福心目中那个没有国王和强人的民主美国梦,逐渐让渡给里根那种只追求致富和物欲的财富美国梦。
新政给美国底层人民创造的福利安全网,在半个世纪后,被里根政府捅得百孔千疮,人们要么沦落到贫穷状态,要么不择手段挤进富人阶层。而那些没能挤进上层社会的人,只能怪自己的“能力问题”,不能怪社会的残酷不公。
被科恩的世界观滋养的特朗普,坐上了一国元首的宝座后,也同样采用赢者通吃的棱镜,来审视美国内外事务。在面对世界的时候,这样的赢者通吃思维,也就变成了霸凌嘴脸。
在刚担任总统时,人们还会原谅他各种信口开河只是没有外交经验。然而,到了第二任期,霸凌的姿态已经表露无遗:“把加拿大变成第51个联邦州”“格陵兰将会成为美国的一部分”“把墨西哥湾改名为‘美国湾’”“乌克兰应该让出克里米亚半岛”……吞并盟友的领土,威胁邻国主权,单方面改变处于弱势地位国家的国界线。
自2月28日泽连斯基在白宫被副总统万斯质问“你到底说了感谢没有”后,从日本到欧洲,传统盟国的政府首脑要来一趟白宫,就开始顾虑重重,担心遭受跟泽连斯基相似的待遇。
尼克松主义的报复
从1950年代艾森豪威尔时期,一直到1980年代“里根革命”,罗伊·科恩这名字,足以让不少美国人感到畏惧。但要理解特朗普, 也许还需要注意到另一种“政治传承”。
在1950年代冷战初期,“麦卡锡主义”在美国迅速酝酿并且爆发。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疯狂地发起针对“政府中的共产党人”的调查,让整个美国社会人人自危。麦卡锡对一大批美国专家和学者罗列毫无根据的指控,逮着谁都要撕咬一番,最终还咬到了时任总统艾森豪威尔的身上。背后出主意的,少不了罗伊·科恩。
与此同时,一个人躲在暗角默默看着这一切,他便是早年跟麦卡锡结盟,后来又嗅到风向不对、与之保持距离的政坛老狐狸—尼克松。
论整人的阴狠,尼克松完全不输科恩和麦卡锡,但是尼克松更加有手段,而且不会大肆张扬。尼克松和特朗普的讨厌对象,可以说有惊人的相似:对联邦机构权力制衡的蔑视,对学者和知识分子有种发自内心的憎恨,对主流媒体抱有同样的敌意。尼克松以“维护秩序”的面目,吸引受越战议题冲击的选民,特朗普同样以“恢复秩序”的面目,吸引受种族和身份议题冲击的选民。
“媒体是敌人!建制派是敌人!教授们是敌人!把这句话在黑板上写100次,你就不会再忘记了!”在水门事件爆发后,尼克松跟国务卿基辛格的私人对话录音被公布,这几句心底话,也被公布于世。同样在尼克松入主白宫时期,美国人把他称作“帝皇式总统”;做事采取“先斩后奏”的策略,最终让他走上危险的滥权道路。
尼克松主政时期发明了一个独特的策略:疯子战略。在面对对手时,要表现得疯狂、极具攻击性,让对手惊恐之余不知道自己的底牌,才能在谈判时获得最大好处。正如他主张要尽快终止越战,但为了在谈判桌上拿到更多筹码,就用最狂暴的手段,派空军对北越乃至老挝境内的目标进行无差别的轰炸。
如今,这个时刻变脸,让世界摸不着头脑的特朗普,仿佛也是重新念起了尼克松当年留下的“疯子战略”教科书。
也正是尼克松,率先发现了特朗普身上有某种从政的可能。在1990年代,一张尼克松晚年一脸微笑、拍着特朗普肩膀的照片,仿佛冥冥中道出了两人的衣钵传承关系。
特朗普对世界各国的极限施压,对学者、法官、记者和学生的攻击性思维,跟尼克松可以说是如出一辙。阔别四年后班师回朝,特朗普发现自己的处境,跟当年尼克松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相似之处:美国社会对海外战争感到厌倦,特别是对俄乌局势。特朗普重挫民主党的气势,跟当年尼克松横扫美国的大胜姿态非常相似。面对4年前的学者、法官、律师和记者联盟,乃至对他从不抱好感的欧洲盟友,他的报复意味也就更加浓烈了。
就像5月6日跟加拿大总理卡尼会晤,特朗普还是对卡尼的前任小特鲁多耿耿于怀,再次揶揄他为州长,因为小特鲁多曾用“愚蠢”来形容他的贸易战。
黑暗启蒙
进入第二任期,特朗普对盟友乃至全世界展示的善变,在其第一任期内几乎难以想象。
相比起第一任期,特朗普的变脸,似乎变得更加暗黑了。的确,在马斯克和彼得·蒂尔等硅谷右翼大金主的加持下,“暗黑特朗普”横空出世。在选举中赢得普选票的特朗普,更加有彻底改造美国和世界的底气和野心。而这背后,美式赢者通吃文化相比起来只是小打小闹。嘴上总是挂着“高科技加速主义”和“黑暗启蒙”的极右硅谷高科技寡头们,也试图通过特朗普本人,打造一个跟过去完全不同的美国乃至世界。
在被戏谑为“真正第一夫人”的马斯克身上,也许能找出更多端倪。“我是哥特暗黑版MAGA”,在宣布支持特朗普的竞选集会上,马斯克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上面是用金色绣成的大写英文“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字体。“哥特暗黑”的风格背后,其实是对马斯克钟爱的漫画IP—蝙蝠侠的致敬。
蝙蝠侠诞生的来龙去脉,可谓跟美国本土法西斯在1930年代末的滋生,有着某种暧昧的关联。市长、市政府、市议会,这些民选机构,已经阻止不了哥谭市的堕落。脏乱差而且罪孽重重的哥谭市,需要一个强人的救赎。强人,需要财力和高科技的加持。而蝙蝠侠,则是这种强人的化身。时值1939年,美国刚从大萧条复苏,来自德国的纳粹思潮开始渗透美国。在2024年总统大选前特朗普举行大型集会的所在地—麦迪逊花园广场,在1939年2月20日也举行了一场美国纳粹党的大型集会。
对强人和秩序的崇拜,对美国白人优势地位丧失的焦虑,对社会走向混乱和崩溃的危机感,成为了不少美国人转向美国纳粹党的原因。恰好,初代蝙蝠侠在同年3月,也就是麦迪逊广场纳粹集会后不到一个月就诞生了。初代蝙蝠侠并不像当下的蝙蝠侠那样赤手空拳暴打恶棍,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道德色彩,而是直接用机关枪把对手射死,暗黑、高效和充满丧亲痛苦的蝙蝠侠,也顺应了美国社会当时对高科技强人的渴求。
同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二战爆发,美国社会风向开始转变。这给蝙蝠侠一个彻底撇清跟土生纳粹主义暧昧不清的机会。蝙蝠侠扔掉了那支机关枪,转而用赤手空拳的方式,勇斗各类敌人和作乱的暴徒。80多年后,在马斯克的影响下,特朗普也信誓旦旦地向选民宣告,自己就是那个救选民于乱局的蝙蝠侠,而拜登和民主党则是把美国变成了哥谭市的平庸无能之辈。
美国历史学家Jill Lepore认为,“蝙蝠侠”和“漫威”,刚好各自对应了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共和党和以奥巴马、拜登为代表的民主党面对世界的理念。“蝙蝠侠”要的是单打独斗,当英雄的同时还得当恶棍。“漫威”则是群体作战:英雄们在“美国队长”的带领下,跟“恶棍”作斗争。而奥巴马和拜登,是自比“美国队长”的领袖,需要其他北约和欧盟领导人的配合和协作。
只是在现实中,蝙蝠侠的暗黑之风,已经跟美国社会的另类右翼思潮重新建立了联系。在21世纪初从边缘走向主流的“黑暗启蒙”运动,一开始只是一些另类右翼和阴谋论者在播客中提及的话题。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黑暗启蒙”运动已经成为了硅谷大佬们关注的议题。
在“黑暗启蒙”的忠实信徒—特朗普的硅谷大金主彼得·蒂尔看来,西方自从启蒙运动以来走的民主化道路,已经到了绝路。大众的启蒙,对理性的崇拜,制造了没有信仰而且高度原子化的人群。在他看来,“民主”和“自由”是相克的概念。放在美国的政治语境中,民主党总统威尔逊在一战后建立的威尔逊体系,乃至罗斯福在二战期间构想的对外世界格局,给美国制造了一整套束缚“自由”的枷锁。而唯有击退 “民主”,一笔勾销掉罗斯福和约翰逊高举的民权理念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重新建立阶级壁垒,才能 “拯救西方文明”,迎来高科技和财富创造的“真正自由”。在“黑暗启蒙”的理念下,美国总统必须是一个强势且能翻云覆雨的人,他要有霹雳般巨大的权力,以及压制国会反对党的高效手段,在世界外交舞台上亦复如是。
到头来,在“黑暗启蒙”的加持下,“哥特暗黑MAGA”的大英雄们,似乎又回到了蝙蝠侠最初的状态。而这也是美国本土思潮沉渣泛起的结果。从对金钱和财富乃至赢者的仰慕,到对强人拯救世人于乱局中的执念,特朗普总统官方肖像那张老脸,实际上也是美国社会面貌迈向让人不安的方向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