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莱恩,换了个人

作者: 辜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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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0日,比利时布鲁塞尔,欧盟领导人冯德莱恩发表演讲

“她很棒,我希望我们能见面。”

5月8日,特朗普宣布所谓“美英贸易协定”时,对记者少见地“赞美”了一番欧盟领导人冯德莱恩,然后便是那套老话:“欧盟非常想达成协议,每个人都想和美国达成协议。”

第二天,记者拿这话去问冯德莱恩。她只是尴尬地笑笑:“一般来说,我喜欢恭维话。”然后她一本正经地谈起了正事:在欧美能够进行具体的贸易谈判之前,她不会前往华盛顿会见特朗普。此前一天,冯德莱恩还进一步加大了对美国的“压力”,提出可能对近1000亿欧元的美国商品征收关税,其中包括飞机等大宗商品。

显然,特朗普那句赞美,也不是诚心的。双方关系来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

特朗普此前拒绝与欧盟官员接触,没有一位欧盟官员受邀参加他的总统就职典礼,他还宣称欧盟是为了“搞垮”美国而成立。他对欧洲是一点面子也没留。他警告,如果布鲁塞尔对他的保护主义政策采取报复措施,他将毫不留情地切断与欧盟的贸易关系。

这与他对欧盟一贯的反感一脉相承。早在今年2月,特朗普在谈到欧盟时就表示:“他们可以报复,但报复不可能成功,因为我们只是突然戒掉它。”“我们不会再买(欧洲的东西)了。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就赢了。”

冯德莱恩这次也少见地强硬起来。一星期后,她领导的欧盟委员会,就决定对美国商品征收220亿欧元的反关税,考虑到欧盟的决策机制一贯以缓慢低效而闻名,这样的反应速度,也算是显示出了决心之坚定。其间,她还时不时放话称,如谈判不顺,关税将继续加码。这在欧盟同美国打交道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来自德国保守政党基民盟的冯德莱恩,本是一位坚定的大西洋派政治家。在欧洲的政治生态和语境环境中,大西洋派的政治人物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亲美”。

但现在,面对美国的敌意,冯德莱恩要“变脸”了。

亲美派的转身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欧洲,尤其是德国的保守派政治家们,始终视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为导师和灯塔。虽然谈不上事事唯美国马首是瞻,但遇事与华盛顿密切协商,力求与白宫保持步调一致是常态。

尽管不会言听计从,但违背美国的意志行事,绝非大西洋派的政治基因。他们对美国的顺从和敬仰发自内心,可以说是一种深切而“朴素”的大西洋情结。

这里面饱含着对美国战后“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地“哺育”战败国的感恩,对美国在冷战结束后力挺德意志民族统一的感动,以及对美国长期驻军德国承担欧洲防卫义务的感激。

冯德莱恩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大西洋派。她出身保守派政治世家,身上流着曾祖母美国人的血液,父亲也是德国历史上显赫一时的政治家,担任大众汽车所在州—下萨克森州的州长长达14年(1976—1990),上世纪80年代一度成为基民盟要员和总统候选人的热门人选。

冯德莱恩的亲美情结,在拜登总统主政美国时表现得尤为显著。虽然她对拜登政府推行的贸易保护主义多有微词,但在大政方针上对美国寸步不离,是拜登总统在全球遏制中国,推广“小院高墙”的好帮手。

对中国“去风险”,这一提法就是冯德莱恩的发明。它是对美国原始“脱钩论”的修正,但更多的是完善和升华。“去风险”成为美欧联手对付中国崛起的强有力的指导思想和操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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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杜伊斯堡,蒂森克虏伯钢铁厂

冯德莱恩对中国的警惕,在她2023年3月发表的对华政策主旨演讲中表现得尤为清晰。

她与布鲁塞尔政商学界的精英们毫不掩饰地分享一种谬论,认为中国在系统性地改变国际秩序并建立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新秩序。很显然,冯德莱恩当时对中国的基本判断,充满了敌意。

这个判断,可以说是她的“去风险论”的认识论基础。她开出的药方就是“欧盟必须变得更加独立,尽量减少与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相关的风险,以应对‘日益强硬起来的中国’”。

然而,山不转水转,就是这样一位坚定的“亲美派”和“疑华派”,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却突然像换了个人。冯德莱恩似乎变了,变得对美国不太那么客气和顺从,对中国也没那么大敌意。

变化开始

第一次让公众舆论系统地感受到她这种变化的,是她今年1月21日在达沃斯的演讲。冯德莱恩是这次世界经济论坛的重量级嘉宾,演讲的时间被达沃斯论坛主办者巧妙地放在特朗普就职的第二天,似乎是想测试这位“大西洋派”欧洲领导人在新形势下对美国的忠诚。

这次演讲,让全球的政商精英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思想苦闷的欧盟委员会主席,一个苦苦思考新出路的冯德莱恩。她一反常态地发出两个信号:向华盛顿发出警告,向北京伸出橄榄枝。

冯德莱恩警告美国,不要对欧洲发动贸易战。她提醒特朗普:“世界上没有其他经济体像我们这样紧密相连。欧洲公司为350万美国人创造了就业机会,外加100万个美国就业岗位与欧洲贸易紧密相连。”

这次讲话,冯德莱恩没有表现出她在同拜登总统打交道时对美国人的客气,而是单刀直入地“警告”特朗普政府不要鲁莽行事,破坏大西洋两岸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供应链。

“美国的飞机制造,离不开欧洲的控制系统和碳纤维产业,美国的药品与欧洲的化学工业和实验室设备密不可分;反之亦然:欧洲从美国进口的数字服务规模是从整个亚太地区进口的两倍,欧盟50%以上的液化天然气进口自美国。”

其实这些都是基本常识,关键是冯德莱恩在告诫特朗普政府基本常识时,用的语气是警告多于提醒,训斥多于开导,以往大西洋派人士对美国表现出的谦卑和恭敬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冯德莱恩身上常有的对中国的“敌意”,在这次演讲中似乎刻意被压抑。她向北京发出信号:“现在是时候本着公平互惠的精神与中国保持更加平衡的关系了。”

换句话来讲,面对变天的大西洋彼岸,冯德莱恩终于意识到,以牺牲“平衡”的欧中关系为代价,追随美国对中国“去风险”,可能会伤害欧洲自己的利益,给欧洲带来更大的风险。

冯德莱恩为她过去的对华政策“纠偏”,准备重新“平衡”出一个稳定的对华关系,这是达沃斯论坛的听众们收到的一个强有力的信号:欧洲准备把“去风险”这个战略用来对付美国了。

如果说,1月达沃斯论坛上的冯德莱恩,还有些“羞羞答答”,在改变对华政策问题上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那么5月的她,就显得更加大大方方和开诚布公了。

手脚放开

5月6日,中国外交部披露:“国家主席习近平同欧洲理事会主席科斯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互致贺电,热烈庆祝中国和欧盟建交50周年。”

在中国外交部披露的文稿中,冯德莱恩和科斯塔的电文内容不是重点。按照外交惯例,只是泛泛提及对方来电的内容,通报“欧盟领导人表示,过去50年欧中关系不断深化拓展,欧盟愿同中国一道,共同应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维护多边主义和稳定的国际秩序”。

在冯德莱恩办公室自己发布的新闻通告中,这位欧洲领导人寻求同北京联手“重新出发”的意志,表现得更为明朗和坚定。中国被视为不可多得的“合作伙伴”,经常挂在她嘴边的“体制敌手”之说不见了。

在欧方的通报中,冯德莱恩和科斯塔认为,中欧建交50周年纪念日,为双方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契机,来共同应对“全球不确定和地缘政治变化”。欧盟这两驾马车对这个纪念日的重要性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认为它凸显了中欧共同捍卫《联合国宪章》和它所承载的基本准则的责任。

更能凸显冯德莱恩放弃对华敌意的,是她和科斯塔在电文中的这句话:“在此背景下,我们有义务致力于深化与中国的伙伴关系,在公平和互惠基础上,平衡欧中关系符合我们的共同利益。”

对中国“去风险”已经不是冯德莱恩对华政策的主要诉求。恰恰相反,她开始把提升同中国的关系,深化同北京的合作,看作是她“义不容辞”的义务,而这个新的责任感的产生,正是源于美国带来的“混乱”。

这一观点,冯德莱恩在4月8日同中国总理李强的电话交谈中就表现得非常清楚。仔细品读她的新闻发言人的表态,冯德莱恩把未来全球经济不稳定和不可预测性的上升,直接归结为“美国关税造成的广泛混乱”,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无端指责中国。

正是在这场被她的大西洋彼岸盟友造成的一片混乱中,冯德莱恩蓦然回首,看到了中国作为稳定器的潜力。在她的眼中,中国不再是“麻烦制造者”,而是“克服混乱的伙伴”。她向李强表示,她视中国和欧洲为“全球最大的两个市场”和世贸体系改革的“同行者”。

这一番话表明,冯德莱恩现在愿意同中国站在一起,推进一个更为“自由和公平”的多边贸易体系,以应对特朗普的单边贸易霸凌,尽管她口头上仍然坚持美国是欧洲最大的盟友,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坚不可摧。

世道变了,变得有些眼花缭乱。一向对美国推崇备至的大西洋派政治家冯德莱恩,不仅变得对华盛顿不那么客气,而且还学会了特朗普的“交易艺术”,开始对美国“极限施压”。

胁迫美国

“极限施压”是特朗普政府胁迫对手屈服的法宝,屡屡得手,百试不爽。冯德莱恩在特朗普向欧洲也举起了“对等关税”的屠刀之后,不仅没有“跪下”,而且还反其道而行之,不断用反制关税“胁迫”美国。

冯德莱恩最大的一次“极限施压”,发生在5月8日。经过精心策划和准备之后,冯德莱恩令欧盟委员会对在谈判中拒绝妥协的特朗普团队发起反击,威胁从6月底开始对波音、福特、通用汽车、惠而浦和杰克丹尼等美企出口的产品征收报复性关税,总计征收额将高达1000亿美元(950亿欧元)。

冯德莱恩明显希望美国把这理解为报复性关税,她要让美国感到疼,疼到同意妥协让步的地步。她说:“欧盟仍然坚定地致力于与美国谈判达成协议……然而,与此同时,我们将继续为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好准备。”

虽然没有迹象表明华盛顿会在此“高压”之下同意取消特朗普对欧洲征收的各种关税—10%的基础关税,25%的汽车、汽车零部件、钢铁和铝制品关税,但单就冯德莱恩敢于走到“胁迫”美国这一步就说明,这位“大西洋派铁娘子”的确变了,变得对美国敢作敢为了。

冯德莱恩的转变,其实并不是单个现象,而是欧洲大西洋派集体反弹的缩影。欧洲的亲美派,现在对美国政府的感受,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痛心疾首。

他们万万没想到,曾经被视为“民主灯塔”的美国,现在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了。那种“光芒四射、自由民主”的形象已经崩塌,对欧洲大西洋派政治家来讲,这是何等的残酷。

大西洋派可能比其他流派的政治家(比如法国的戴高乐派)更为痛苦。他们原本把安全都托付给了美国,把美国当成最可靠的安全伙伴。结果特朗普上台不到100天,就做出一系列让他们寒心的动作。

对于大西洋派的追随者来讲,特朗普背叛了欧洲的利益。他们不反对特朗普与普京搞缓和,但绝不容忍以牺牲乌克兰和欧洲的利益为代价,更不允许特朗普帮着普京对泽连斯基施压,迫使乌克兰投降,割地求和。

特朗普政府掀起的贸易战,对以冯德莱恩为代表的欧洲大西洋派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他们原本以为欧洲是美国最亲密的盟友,没想到在特朗普眼里,朋友敌人一个样,只要对美贸易有顺差,就是“剥削”美国,该打还得打。

平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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