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切斯，反美急先锋

特朗普宣布“全面对等关税”后，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率先反对。这种“抵抗态度”在欧盟里，颇不寻常。

桑切斯批评关税是华盛顿对欧洲的“单方面攻击”，标志着19世纪保护主义的回归，“不是应对21世纪挑战的明智方式”。桑切斯提出两点应对之策：一是道义上的，直指这场危机“不公平”，“不放弃自身价值观”。二是行动上的，颁布141亿欧元的一揽子计划，协助行业渡过难关。

毕竟是以“抵抗手册”命名自传的工人社会党总书记，桑切斯以“不断抵抗”和“平等民主”价值观，维持西班牙内政外交风格，并在白宫威胁“割喉”下，第三次访问中国，不惮成为西方世界的一个“异数”。

桑切斯以“激进的欧洲支持者”身份培植西班牙的“大国角色”，保持独立自主，塑造区域新平衡中关键对话者的形象，成为一股挑战美国霸权逻辑的力量，也在与中国的合作中，给其他国家创造了一种新的启示。

对抗美国霸权

今年4月10日，桑切斯率部长代表团抵达北京，遭美国财长贝森特批评称“与中国结盟，是在自刎”。

当时，美国宣布对中国商品加征的关税税率高达145%，贝森特无非是借机传递信号—“敌人的朋友一定是敌人”。

但桑切斯政府无视了这些威胁。他来中国宣扬说，西班牙不仅打算与中国“继续保持”良好的贸易关系，而且要扩大这种关系，然后签了两项贸易协议—樱桃和猪肉的对华出口。

桑切斯无视特朗普政府的威胁，其实一点也不意外。过去一段时间，这位被认为是“左翼离群者”的首相，是欧洲领导人中批评特朗普最猛烈的人。当特朗普声称要转移全部加沙人，在那里建大型地产项目时，桑切斯直言不讳，称任何房地产行动，都无法掩盖人们在加沙看到的耻辱和反人类罪行—“西班牙不答应”。事实上，早在2024年5月，马德里就选择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

当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批判欧洲的价值观时，桑切斯也猛烈开炮，称特朗普集团代表的国际极右翼，想从内部摧毁欧洲，还称其为特洛伊木马，同时不忘指责西班牙国内保守派回避对美国的批评。

此前特朗普政府中最春风得意的马斯克，也没有逃脱桑切斯的“枪口”。当时，马斯克公开支持德国极右翼“另类选择党”。桑切斯很快站了出来，指责马斯克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歪曲全球政治，他的X平台助长了专制和仇恨。他称这些不纳税的亿万富豪，已经不满足于赚取比150个国家还富有的钱了，并呼吁人们反抗这种技术种姓（tech caste）。

要知道，欧洲与美国科技巨头在数字服务贸易上，历来存在重大分歧，所以也难怪桑切斯见缝插针地喊话：欧洲要更积极地与硅谷作斗争。

当特朗普大肆削减美国国内的DEI项目，桑切斯也站出来发言，称西班牙致力于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消除性别差距的国家。

当然，所有这些喊话，既面向大西洋彼岸的特朗普，也说给西班牙国内和欧洲内部听。

桑切斯是一位政治赌徒。

担任首相的7年里，他所在的工人社会党，在议会始终不占多数。这种政治上的劣势，迫使他做出“出格”的举动，来搅动僵局。比如，2023年7月，他举行一次紧急大选，并将这次大选描述为他的领导层与西班牙保守派和极右翼联盟之间的一次全民公决。选举结果略好于预期，但始终没有撼动尴尬的格局。

特朗普的重新归来，为桑切斯带来了新的赌注。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反特朗普的急先锋，试图团结左翼力量。

西班牙左翼的“反美”，或者对美国保持一定的距离和警惕，自有历史渊源。早在1898年，西班牙在美西战争中大败，失去了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宾等“伟大帝国”的最后遗产，这场战争至今仍被西班牙人称为“灾难”。

这也导致美西关系一直错综复杂，爱恨交织。

冷战期间，美国支持佛朗哥独裁统治，以便在西班牙保留军事基地。而中左翼的西班牙政党一直视佛朗哥为耻辱的象征。桑切斯当上首相才半个月，便命令将佛朗哥遗骸移出烈士谷。

桑切斯领导的工人社会党，曾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执政党，成为西班牙左翼力量的中心是比较晚近的事情。而且与英国工党不同，工人社会党此前便公开反对伊拉克战争，与美国关系一直不那么亲密。

中欧对话者？

工人社会党有长期对华友好的传统。

该党前总书记费利佩·冈萨雷斯在1985年到访中国，与邓小平会面。2018年，76岁的冈萨雷斯给《参考消息》写信，祝贺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信中道：“当年我听了改革的构想，现在我亲眼看到，你们都实现了。”

桑切斯也延续了这一传统。

早在今年2月，桑切斯政府的外交大臣阿尔瓦雷斯就对《金融时报》说，欧盟应制定自己的对华政策，而不是模仿美国的对抗立场。

他补充道，欧洲必须保留自己决定何时将中国视为合作伙伴、何时将其视为竞争对手的能力，而不能被惯性思维左右，更不能被有损于维护公平贸易秩序这一长期承诺的要求左右。

虽然隶属于欧盟，但西班牙对华立场与欧盟显然不同。

关税战爆发后，桑切斯很快开启了访华之旅。出发前，西班牙前副外相、联合国前副秘书长克里斯蒂娜·加亚克对媒体谈及，在贸易领域中国无疑能发挥关键作用，桑切斯这次出访“恰逢其时”。

在桑切斯看来，世界面临“非同寻常的挑战”之际，欧盟与亚洲超级大国应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他说：“在应对世界最大挑战方面，中国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气候变化、全球发展、消除不平等……对我们来说都是关键问题。”

有意思的是，桑切斯政府的消息人士透露，桑切斯的第三次访华，并不完全是为了西班牙，或者他个人的荣耀。他是在欧盟委员会的“祝福”下前往中国，代表布鲁塞尔与北京探索一种新的关系。

对这个说法，欧盟委员会既没有证实也没有否认，只是承认交换了信息。在观察人士看来，与美国的裂痕不断扩大、贸易冲突升级、政治互信不断下降，这让欧盟决策者相当焦虑。转变过去跟随美国“去风险”以围堵中国的思路，寻找新的战略可能性，是欧盟的当务之急。

在欧盟里，西班牙与中国的关系，相对来说要务实得多。

过去，欧盟将中国视为合作伙伴、竞争者和对手，拜登政府时期，冯德莱恩更是对中国充满了敌意。相反，西班牙对中国则更注重合作伙伴这一身份（两国早在2005年就建立了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去年以前，桑切斯两年内两度访华。

2024年7月，欧盟委员会对中国电动汽车发起了反补贴调查，还提议对中国征收惩罚性关税，桑切斯对欧盟提出了批评，并呼吁建立“公平的贸易秩序”。

在这个意义上，桑切斯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探路者”，“欧盟与中国沟通的桥梁”。

一种启示

桑切斯在欧洲，的确是一个孤独的异类。

随着德国总理朔尔茨下台，欧洲的中左翼力量声势走弱。当桑切斯坚决支持移民时，其他欧洲领导人却在收紧边境。当欧盟在绿色转型上踌躇不前，桑切斯却大力支持绿色政策。正如他用“绿色，宝贝，绿色”的调侃，来回应特朗普“钻吧，宝贝，钻吧”的口号。

桑切斯的国防预算相对于经济规模而言，是北约国家中最小的。这让特朗普很不喜欢，称西班牙是个金砖国家（实际不是），这是他国防开支过低的原因。

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克里斯蒂娜·蒙赫认为，桑切斯有成为21世纪社会民主主义领袖的野心，捍卫国家作为经济驱动力的作用，捍卫平等、绿色政策和多边主义。尽管他领导的联盟，正日益变得脆弱，但在强劲的移民政策和绿色投资的帮助下，他还是取得了欧盟主要经济体中最快的经济增长。

在2008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西班牙都深陷经济衰退的困扰。银行体系崩溃，房地产泡沫破灭，工作机会减少，失业率急剧上升。2014年西班牙被评为欧洲儿童受贫困影响最严重的第二大国家。时间来到2024年12月，《经济学人》将西班牙评为37个富裕国家中经济表现最好的。这与北边传统欧洲强国德国、法国和英国形成鲜明对比。

最显著的变化在于，自2020年以来，曾经一度在欧元区排最高的失业率，一直稳步下降，目前来到了2008年经济危机以来的最低水平。

外界认为，移民、科技人才、新能源和绿色经济，都为其注入了新的增长动力。

西班牙的经济强劲，也离不开中国的参与。中国是西班牙第四大贸易伙伴，第二大商品供应商。2024年，西班牙从中国进口的贸易额高达450亿欧元。2023年，中国向西班牙项目投资1.31亿欧元，西班牙向中国项目投资9100万欧元。

近年来，西班牙和中国在经贸领域签订了一系列条约和协定，包括双边投资协定、避免双重征税协定和社会保险协定等；还有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联合声明、加强第三方市场合作谅解备忘录等等。

电子商务、数字基础设施和网络安全等行业，以及西班牙最重视的绿色发展行业—可再生能源、电动汽车和可持续农业，是两国贸易和投资合作的重点。

桑切斯在2024年9月访华时，与远景能源签署合作协议，计划在西班牙建立零碳氢能工业园。去年，奇瑞宣布将在巴塞罗那开设欧洲首家电动汽车工厂。在萨拉戈萨省，宁德时代也与跨国汽车工业集团斯泰兰蒂斯一道投资41亿欧元，建造一座超级电池工厂。

中国的技术、产品和投资，正好完美契合了西班牙想当欧洲能源转型“领头羊”的野心。作为欧洲“太阳能帝国”，西班牙可以利用中国的太阳能光伏技术和产能。

美国媒体提醒桑切斯，称中国汽车都堆到贵国港口了，为什么还投票反对加关税？但西班牙第一大报《国家报》却乐见其成，在今年1月题为《西班牙，中国企业通往“欧洲制造”的桥梁》一文中谈道：“尽管国际形势日益复杂，中国的投资公告纷至沓来。在此情况下，西班牙采取务实态度。”

桑切斯本人也在给中国描绘一个广阔前景，以继续扩大这种贸易往来。这次来华访问，他屡次宣扬全世界有6亿人说西语，覆盖拉丁美洲、美国南部及部分非洲地区等，西班牙能成为中国朋友投资这些地方的“桥头堡”。

在西班牙观察机构看来，中西关系，为其他国家提供了一个范例和榜样，说明尽管存在制度差异以及各自的地区和国际承诺，但仍有一片有利于发展的合作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