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捅刀”,阿尔巴尼斯也“反了”
作者: 庞海尘澳大利亚,一个以“稳定”著称的国家,政治极少掀起剧烈波澜。但刚结束的大选,却像一场牛仔竞技赛。
牛仔竞技在澳大利亚内陆广为流行。骑手单手握缰,在尘土飞扬中被怒吼的野马拖拽,生死一线,全靠在极限中保持平衡与应变—正如这场原本围绕房租、物价和医保展开的选战,突然被特朗普的一纸关税搅乱,几乎将所有人甩出赛道。
关税宣布之时,执政党工党候选人阿尔巴尼斯的民调支持率,仅与反对党领袖达顿勉强持平,而在一个月前,YouGov预测他的胜选率还不到1%。
但凭借更稳健的竞选节奏,以及对特朗普保持距离的本土化策略,阿尔巴尼斯最终实现反超,在大选中拔得头筹,成为澳大利亚20多年来首位实现连任的总理。
不过,大选的结束只是挑战的开始。阿尔巴尼斯尚未与特朗普线下面谈,而澳大利亚,作为美国极少数的贸易顺差国之一,还不知能在这位善于“交易”的总统面前拿出怎样的筹码。
过去的经历早已显示,盟友身份并不意味着保护伞。从特朗普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到如今关税“翻脸”,澳大利亚必须摘下那副对美关系的“盟友滤镜”,重新审视真正可依赖的合作基础。但与美国战略上的深度绑定,也可能使其有心无力。
尽管国内问题层出不穷,阿尔巴尼斯力求在民生议题上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但最终决定他第二任期走向的,或许是他在外交博弈中展现出的掌舵能力。
一夜翻转
很多人都没预料到工党会赢得如此彻底—不仅让阿尔巴尼斯成功实现连任,还在部分“联盟党”票仓实现突破,拿下众议院151个席位中的86席,进一步巩固了多数政府地位。
在几个月前,这样的胜利还无人敢想。今年1月“非正式”竞选开始时,联盟党在多数民调中稳居上风。图表上,代表工党的红线始终落在联盟党的蓝线之下,追得缓慢而吃力。直到3月,两条线第一次相遇,选情才有所松动。
但就在两方开始为不到一个百分点的焦灼暗自发力时,特朗普的一纸关税从太平洋彼岸砸了过来,瞬间打破平衡,也意外将阿尔巴尼斯送上了风口。
竞选前期,阿尔巴尼斯始终表现平平。作为一位典型的左翼候选人,他的姿态稳妥、正确,专注于澳大利亚本身,极少提及特朗普的名字。与达顿最鲜明的政策差异,还是关于气候变化—一个几乎与“性感”无关的议题。
这也是为什么大选后当地保守媒体刻薄地表示:“真正令人失望的不是达顿的失败,而是他输给了有史以来最懒惰、最无能的工党领袖。”
但乏善可陈,也可能是沉稳可靠;迟缓无锋,也可能是老成稳健。转变,往往只在瞬间。
4月2日白宫玫瑰园那场阴霾,注定将飘向太平洋另一端时,阿尔巴尼斯以一种老练、谨慎的姿态,为自己的党派扫清了障碍。
在关税日当天的记者会上,阿尔巴尼斯四次以“我们的理解”作为开场,回应关税适用范围的提问,意在避免在信息未明之际引爆对美的民愤。
随后,他用一句“这不是朋友的行为”定调,对华盛顿表达了克制却不低头的失望。
澳大利亚总理常被批评在突发事件中反应迟缓,但这次,阿尔巴尼斯政府迅速推出五项政策应对措施,涵盖反倾销、贷款支持、对受冲击行业的财政补贴,甚至提前打出关键矿产这张牌,为后续谈判预留回旋空间。
即便是在胜选当天,多国领袖打来电话祝贺,包括特朗普,阿尔巴尼斯也表现得不卑不亢。
面对何时会访问美国,以及如何与特朗普洽谈关税的问题,阿尔巴尼斯不以为然,直接表示他的位子“代表的是澳大利亚的国家利益”。
观被批评者戏谑为“Temu Trump”的达顿,则因前期借了“特式魅力”的东风,在局势突变后显得被动失调。
作为一位一贯以“强硬”形象示人的保守派人物,他早前高调主张削减公共部门,任命一位戴着“MAGA”帽子的议员担任影子部长,还多次表示自己是“最了解特朗普的人”。
他也曾模仿特朗普攻击主流媒体,怒斥《卫报》和澳洲ABC电视是充斥着假新闻的垃圾媒体,并声称澳大利亚接收了太多移民。
在达顿的竞选团队看来,这种“相似性”既能唤起保守选民的认同,也有助于塑造他在对美关系上的掌控力—成为一种比工党更稳定的选择。
特朗普关税来袭,澳大利亚国内对美情绪迅速转变—民众对美信任度降至20年来的最低水平。
毕竟,在房租飞涨、物价高企、工资停滞的背景下,社会情绪本就紧绷,此时任何来自外部的“不可控风险”,都很容易放大成一种威胁。和特朗普“沾边”,几乎一夜之间成了选举毒药。
尽管达顿很快便与特朗普切割,在最后一场电视辩论中,反复强调“其实并不认识特朗普”,但这番表态与此前“我和他更谈得来”的自我定位形成直接冲突,也暴露出其角色选择上的混乱与焦虑。
更关键的是,面对突变的形势,他能明确给出的回应只有一个方向:扩大澳大利亚国防工业,“为美国的战争机器贡献力量”。
事实上,在关税日之后,达顿一直走在一条危险的缝隙线上—既无法割舍自己与特朗普“性格相近”的人设,又想借此摆出适合“对抗”美国的强硬姿态,同时还要安抚一部分希望他延续特朗普式“反觉醒”“反官僚”路线的保守选民。
但这种“既要又要”,也暴露了致命弱点,工党则顺势越来越多地将他的“政府效率”议程与特朗普和马斯克挂钩。
而当达顿试图借关税事件攻击阿尔巴尼斯“软弱”时,工党则反手将他描绘为“站在特朗普一边,而不是站在澳大利亚一边的人”。
最终,达顿不仅失掉了大选,还输掉了自己占据24年的议会席位,成为澳大利亚近几十年来首位在选举中失去个人议席的反对党领袖。
混 乱
被特朗普关税打懵了的,不只是达顿和他的竞选团队。这场由关税引发的竞选翻盘,就像是落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正好激起了澳大利亚社会早已汹涌的暗流。
长期以来,澳大利亚自视为美国最亲密的盟友之一。这种亲密不只是战略协作,更深植于文化认同与情感投射之中。
澳大利亚媒体热衷于关注美国政治,从药品定价争议到关税政策调整,美国的内政风向常常牵动本地舆论—许多选民甚至将美国的政策路径视作风向标。

也正因如此,特朗普宣布关税后,社会情绪几乎是瞬时反转。
原本这场大选更聚焦谁能在生活成本飙升的当下,为普通人的生活带来一丝改变。
自疫情暴发以来,澳大利亚房租上涨47%,抵押贷款还款增加33.8%,消费者价格指数(CPI)上涨19.9%。许多年轻人坦言,“拥有一套自己房子”的澳大利亚梦已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想。
据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报道,81%的选民认为生活成本是影响投票的最重要议题。
但在这层压力之下,另一个更深的隐忧也在浮现:作为人均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澳大利亚正经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最缓慢的增长。这种“富足中的停滞”,让人们对未来的信心变得愈发脆弱。
尽管阿尔巴尼斯提出能源退税和针对性减税措施,达顿则主张削减移民、缓解住房压力,但多数人并不相信任何一个政党能真正解决这场危机。
直到那纸关税落地,这种微妙的平衡突然被打破。
悉尼大学名誉教授西蒙·杰克曼指出,原本聚焦于工党经济表现的公众,突然陷入“世界变得陌生、危险”的集体不安。这种情绪,并非只因政策本身,也源自“美国人不是喜欢我们吗”的错愕与失望。
相比于特朗普第一次发动贸易战时,澳方政府还能将其解释为中美对抗的外溢效应,这次的关税施压没有预警、没有解释,落地迅速、波及广泛。
即便澳大利亚最终只被施加了最低的10%税级,公众依然感到措手不及。不少人心中的疑问是:“贸易顺差、战略重要,怎么也会被打?”
“这不是朋友的做法”,阿尔巴尼斯这句不失分寸的回应,也道出了澳大利亚在面对特朗普冲击时的一种惯性反应:情感上对盟友的期待。这正是Mateship(伙伴关系)在国家层面的文化投射。
这一理念起源于澳大利亚拓荒时代的互助传统,强调平等、忠诚与共担风险。它早已超越私人情谊,成为人们理解“应有关系”的方式:朋友可以争执,但不能背后捅刀。这也是为何阿尔巴尼斯承诺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报复美国。
尽管这种期待看上去有些天真,但实则是被动结构下的“无可奈何”。
“我们别无选择。”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国家安全学院高级政策顾问大卫·安德鲁斯这样说道,“我们在地理上与他国隔绝。自从有欧洲人定居在这里,我们就一直对这种距离和孤立心存忧虑—这也是为何我们始终与英国保持紧密关系,后来又转向美国,二者都是主导海洋的强国。”
这种被动,既是阿尔巴尼斯温和回应的底色,也解释了他为何没有去触碰两国正在深化的军事合作—包括那项向澳大利亚出售核动力潜艇的协议。
走钢丝
开启第二任期,不再受共和党内建制派掣肘的特朗普,俨然是将随心所欲发挥到极致。他的关税政策,不仅震动了澳大利亚整个社会,也将一个老问题推向前台—在面对一位不可预测的盟友时,澳大利亚究竟能退到哪里?
今年2月11日,阿尔巴尼斯在采访中提及特朗普“同意考虑豁免”,不到一小时后,美方便宣布对所有钢铁与铝产品统一征收25%关税,不设豁免。
但阿尔巴尼斯没有放弃。2018年,时任总理特恩布尔曾靠密集外交游说,为澳大利亚争取到钢铝豁免。但直到3月12日关税正式生效,阿尔巴尼斯依旧没能换来这位盟友的“回头”。
翻脸的时机也格外敏感—就在特朗普公开辱骂特恩布尔几天之后。后者此前接受彭博社采访时,批评特朗普“粗暴无序”,将加剧对华劣势;特朗普随即发文反击,称其“软弱无能”。
更讽刺的是,特朗普政府还把“豁免取消”归因于2019年一项“口头承诺”:莫里森政府曾在G20大阪峰会期间,承诺“自愿限制”对美铝出口。该承诺既无书面记录,也未在政权交接中留档,却在6年后被重新翻出。特朗普认为,澳大利亚并没有做出限制,是澳方“违约”在先。
在特朗普主导下,外交随时可能沦为私人恩怨的投射。尽管阿尔巴尼斯以沉稳著称,他真的知道如何“与恶魔共舞”吗?
他的第一任期内,美澳关系尚算平稳—拜登政府延续传统盟友路线,AUKUS(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帮助澳方打造核动力潜舰舰队)、五眼联盟持续深化,两国在气候与供应链议题上也合作密切。

但在特朗普眼中,澳大利亚似乎无关紧要。在今年2月与英国首相斯塔默会晤时,特朗普经人解释后才明白AUKUS是什么;而在回应如何看待澳大利亚大选结果时,他仅表示:“我不知道关于澳大利亚选举的任何事,除了那个赢了的人,他对我非常友好,非常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