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卡尼,对美国不再温驯

作者: 远游

马克·卡尼,对美国不再温驯0
2025年5月2日,加拿大渥太华,总理马克·卡尼召开新闻发布会

他的头发花白,身材消瘦,站在演讲台上说话不温不火的样子,仿佛是拜登胞弟。跟拜登一样,他的双眼在摄像机面前显得有点暗淡无神,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精英味道。

加拿大自由党党魁马克·卡尼,出任总理一个多月,便在4月28日的加拿大联邦选举中,反超多年领先的保守党对手,为自由党赢得了执政连任资格。

“这是一场没有爱的胜利。”英国《卫报》这样评价卡尼击败保守党劲敌获胜的情形。的确,加拿大选民与其说继续支持自由党,还不如说嫌弃那个一度跟特朗普走得太近的保守党。可以说,在特朗普上台100天后,一个意外的结果,就是在邻邦加拿大成为选票毒药。

面对南部邻居咄咄逼人的外交恐吓和经济威胁,一贯温和、忍耐的加拿大人,终于褪去了友好睦邻的“好脸色”,反感、厌恶、恐惧与抗争,成了他们面对美国的新面容。

跟大象一起睡觉

纵观整个加拿大国会选战,一个既视感就是,各党领袖纷纷展示竞争性反对特朗普和反抗美国的姿态。

这转变的背后,是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对曾经最亲密的盟友和邻国的突然变脸。

在正式就任总统前,特朗普就开始频频在社交媒体上宣称,要把加拿大变成美国的第51个联邦州。面对时任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特朗普在多个场合故意把对方喊作“加拿大州州长”。随后,一系列重磅关税政策,更加让加拿大不同行业的从业者感到人人自危。

在3月,加拿大研究机构Metropolis Institute的一份民调显示,有2/3的加拿大人是严肃看待特朗普口口声声提及的“把加拿大变成美国的一部分”。同样数量的加拿大受访民众,对美国持负面看法。而同一个机构的民调,在2024年6月显示,有50%的受访民众曾经对美国持正面看法。

这些加拿大受访者对美国的好感度,已经跌到跟对俄罗斯的同一水平,也是这个机构民调25年来的最低点。特朗普的死忠粉通常认为,美国实力雄厚,加拿大人应该争相入籍美国才对。毕竟,他们觉得不少人会像他们那样,动辄对着外国人大叫大喊“USA!USA!”

但加拿大著名畅销书作家Glynnis MacNicol表示,正因为加拿大人有最多机会接触到美国社会,才有充分理由不愿成为美国人。“最近被大部分媒体忽略的一点,是加拿大人自我身份意识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他们不是美国人。”“我的孩子要嘲笑我的时候,常常跟我说‘你的行为怎么像个美国人?’”

“加拿大人太礼貌了,礼貌得连去ATM取钱都要对机器说声‘谢谢’。”更温和的性格,更有礼貌的相处之道,更加有保障的医疗系统,和绝少爆发恶性枪击案件,是加拿大人面对美国时感到自豪的另一面。

长期以来,加拿大人面对实力强大的南方“表亲”,一直有一种深藏的恐惧感。在越战期间,美国社会爆发严重冲突,大量对国内情况不满的美国人越过边境来到加拿大定居。在这些美国人的影响下,不少加拿大人也看到,美国社会有一种暴力倾向和铜臭味,权力和金钱走得太近。如何在美国阴影下独善其身,保住自己的独特身份,是加拿大人多年来一直暗地里思索的话题。

“在你们隔壁生活,就像是晚上跟一头大象一起睡觉那样!”这是老特鲁多对时任总统尼克松讲的话。

如今,在特朗普自认为幽默的调侃后,加拿大人冰封多年的对美恐惧感,重新被激活。而这也无意中帮到了原本毫无胜算的加拿大自由党。

沙包特朗普

“我觉得你有魅力,不等于一定要跟你开始同居关系啊!”

这是卡尼在今年1月对美国电视节目Daily Show说的一番话。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卡尼试图把闹僵了的美加关系,概括得更加幽默和拟人化。这句话,也切中了加拿大选民的心态变化:可以相互欣赏,但并不希望被美国完全吞并。

Metropolitan Institute民调中的受访者也表示,他们对美国好感暴跌的直接原因,跟特朗普有着密切的关系。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让不少加拿大人勾起美国社会不好的一面:崇尚武力,自大高傲,自信心爆棚,铜臭味太呛。尽管说的都是英语,口音也几乎大同小异,两国的民族性格和社会面貌,却各有独特的国情。

美国和加拿大产生领导人的制度不同,也彰显了国界线南北政治氛围的明显差别。美国选举人制度“赢者通吃”的方式,最终产生了特朗普这样咄咄逼人的领导人;相比之下,加拿大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珍惜自己的选举方式:通过国会选出多数党,再产生内阁,从而诞生政府首脑。毕竟,内阁制度下部长和阁员们还有否决权,对首脑个人形成制衡。在加拿大人眼里,相较于总统制,这套体制更容易有效限制那些垂涎权力的野心家。

今年年初,特鲁多宣布,他将在自由党选出新领袖后,辞去总理职务。随后,自由党通过党员投票,把卡尼选为党魁,后者自动取代特鲁多,成为加拿大总理。

辞职前的特鲁多,支持率创下加拿大历史上第二低的纪录。他执政期间,加拿大陷入经济增速放缓、财政赤字升高、无家可归者和移民人数达新高的重重困境,特鲁多本人,也毫无疑问成了自由党的绝对负累。

不少加拿大人抱怨,自由党执政了十多年,加拿大的人均GDP几乎没有任何增长,是G7国家中增长最缓慢的成员国。到了2023年,加拿大人均GDP只有美国的67.5%。不少人把过去十年的停滞局面,归咎于特鲁多政府的经济政策。

2022年开始的民调结果,都是自由党大幅落后于在野的保守党10个百分点。几乎所有民调都认为,接下来的国会选举中,自由党大概率要输。也可见接任总理的卡尼,面对的是何等烂摊子。而且,相较于一直以来跟特朗普亦步亦趋的保守党党魁博励治,卡尼也难言什么个人魅力。

论年纪,博励治更年轻,论演讲技巧,博励治更有煽动力。而且,博励治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卡尼的法语就逊色得多。在以法语为官方语言之一的魁北克地区,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有更大的优势。

“经济才是关键啊,傻瓜!”这是克林顿阵营在1992年总统选举中讥讽老布什的一句名言。但这次加拿大选举,却摆脱了经济决定成败的规律。现实因特朗普这一变量,迎来了戏剧性的反转—自由党最终起死回生了。

这与其说是卡尼有任何魅力,还不如说他捡到了特朗普自动送上门的枪。刚当上总理的第一天,卡尼对特朗普的评价就一点也不客气。“有一个人想彻底摧毁我们的经济。那个人就是,唐纳德·特朗普。特朗普对我们建造的、我们售卖的和我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强加上不公正的关税。他正在攻击加拿大的工人、家庭和企业。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也不会让他得逞。”

在整个选战中,卡尼成功地说服选民,这场选举的焦点,是如何保护加拿大免遭特朗普领导下美国的霸凌和摧残,而不是让选民算自由党过去十年的经济账。在这个议题操作下,民调对卡尼也是有利的:大部分选民相信,面对特朗普,卡尼比博励治更值得信任。

如果这场选战有一个沙包,那么沙包上画着的就是特朗普。谁打沙包最狠,谁就得分多。在这场意想不到的比拼中,卡尼是主动出击者,而博励治却从原先的主动,变成了被动跟随。

最终,博励治跟他的澳大利亚难兄难弟— “澳大利亚特朗普”达顿一样,在选战中连自己的选区都丢了。在议会制国家的选举中,党魁丢掉自己选区的“斩首”下场,是非常屈辱的失败。

“危机总理”

在2024年7月加拿大的一项民调里,调查公司给1989个受访加拿大人展示一张卡尼穿着西装的照片,结果显示,只有7%的受访者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以说,在2025年之前,卡尼在加拿大政坛是个默默无闻的圈外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卡尼只是欧美金融圈才认识的专业人物。

卡尼的简历,从头到尾无不闪烁出精英的光芒。一起步,卡尼就是哈佛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毕业生,进社会就入职高盛集团,开始了漫长的金融生涯。

作为金融精英,卡尼的高光时刻是2008年西方金融危机爆发后,作为加拿大央行行长,率先提出在金融危机期间要大胆地减息,从而重新盘活经济。在金融危机刚波及欧洲的那段日子里,欧洲央行的举措是加息。也就是在卡尼的影响和说服下,欧洲央行迅速调整了方向,跟随卡尼开始了减息政策。

2012年,英国保守党政府看中了卡尼的冷静处理能力,破天荒请他担任英格兰银行的行长。就这样,卡尼以第一位非英国籍行长的身份,执掌这座拥有300多年历史的银行,也是世上少见的担任过两个国家央行行长的人。

卡尼正式步入政坛后,他有两项颇为靓丽的政治资产:作为金融领域的专才,他算是技术官僚,跟特鲁多的多年执政没有任何交缠,缺少历史包袱;作为两个国家中央银行的行长,他有应对金融危机的经验,可以说是个“危机领袖”型的总理。

这让人想起1974年,当时的西德在面临石油危机和国内激进恐怖组织威胁时,赫尔穆特·施密特,以“危机总理”身份走马上任。来自德国北部海港城市的施密特,驾驭国家如驾驭帆船那样临危不乱。西装笔挺而且老是拿着烟斗的施密特,成了“危机总理”的榜样人物。

如今,同样长着一头银发而且西装笔挺的卡尼,成了加拿大人渴望的“危机总理”。但他跟选民的蜜月期也许非常短—加拿大的经济痼疾,在特朗普的冲击之下,将会更加严峻。如何应对南边那头疯狂的巨象,同时稳住国内民众对经济的信心,对这个政治素人来说,是个复杂的难题和巨大的考验。

5月6日,卡尼来到白宫,他和特朗普在“吞并加拿大”和关税等问题上,终于迎来了面对面的交火。特朗普在回答记者提问时称,如果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将是一场“美妙的婚姻”,卡尼立即回怼:“加拿大永远都是非卖品”,特朗普则回应“永远不要说永远”。

卡尼提醒特朗普,“加拿大是美国的最大客户”,但特朗普不动声色,称“美国不需要加拿大的汽车、钢铁”“美国没有理由补贴加拿大”,同时坚称,不会进一步豁免加拿大产品的关税。

回避不是策略,但一味强硬或者撕破脸,也未必能换来特朗普的低头。会晤当天,有针尖对麦芒,也有“礼尚往来”—两人也互相恭维。记者问加拿大可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什么,特朗普说 :友谊。

友谊是否需要以“国土吞并”为代价?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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