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奇观:剥夺资格与强制投票
作者: 于英红在生活成本高企和美国关税风暴的阴影下,澳大利亚、新加坡、罗马尼亚今年5月的大选,以及韩国6月3日的大选,都以某种独特选情,引起了世人观瞻。
韩国执政党的“临阵换将”桥段戏剧性十足:在党内亲尹锡悦高层的操弄下,原本已在党内初选中“出线”的前劳动部长金文洙,被党的临时管理机构“紧急对策委员会”剥夺总统候选人资格,然而又在5月10日稍晚时候的全体党员投票中,挤掉了“火线入党”的前总理韩德洙,再次获得代表该党的总统竞选资格。
这种“打不死的小强”效应,也出现在罗马尼亚大选首轮的投票结果中。在去年大选首轮的获胜者乔治斯库因“亲俄”被法院禁止参加2025年重选的情况下,其支持者西米翁这次首轮得票率高达四成,并很可能在5月18日的第二轮投票中胜出,从而将MAGA旗帜插到这个乌克兰邻国的总统府。
至于新加坡和澳大利亚的大选,分别决定未来5年和3年的政局,两国执政党都大胜。值得注意的是,两国都推行“强制投票”制度。这次新加坡投票率为92.5%,澳大利亚投票率更高。全球真正实行“强制投票”的国家也就11个,其中两个同在5月3日举行大选,颇为抢眼。
无论是韩国和罗马尼亚的剥夺总统候选人资格的闹剧,还是新加坡和澳大利亚大选的强制投票规则,都引起世人对选举过程的细密考察,而这也是民主在争议中前进的应有之义。
“剥夺资格”绕过李在明
“如果你认为这是总统坐花轿去享受的场合,那就马上辞职吧。”5月初辞去韩国代总统、国务总理、决定参选总统的韩德洙,一度这样批评国民力量党的总统候选人金文洙不肯听从“国民的严厉命令”而实现右翼阵营总统候选人的单一化。
早前民调显示,前劳动部长金文洙竞选总统的全国支持率为10.9%,落后于韩德洙。金文洙主张通过发展人工智能产业推动经济转型,但缺乏更具体、可操作的实施路径。
韩德洙曾任韩国首任通商交涉本部长,后任经济副总理、国务总理、驻美大使、代总统等,对于与美国谈判关税问题驾轻就熟。他主张立即修宪削弱总统权力,并承诺若当选总统只干3年就卸任,“依照新宪法举行国会选举和总统选举”。
围绕单一候选人整合问题,金文洙与无党派候选人韩德洙产生激烈分歧。
金文洙坚持通过5月15—16日的民调决定人选,但党内领导层暗挺韩德洙,要求在5月11日(登记参选截止日)前,推出单一候选人。韩媒认为,亲尹议员们是打着韩德洙的旗号把持党内权力,以期掌控明年地方选举和3年后国会选举的公推权。
“双洙”谈判多次破裂。5月9日深夜,在金文洙与韩德洙的联合谈判破裂仅25分钟后,国民力量党“紧急对策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次日凌晨投票废除金文洙的候选人资格,同时允许韩德洙入党并登记为总统候选人。
就在外界以为“韩德洙上”板上钉钉之时,意外发生了。在就“是否以韩德洙替代金文洙为候选人”开展的全党“自动语音应答系统”投票的结果显示,全体党员投票以微弱差距否决了候选人更换提案。
于是形势迅变,亲尹派实权人物权宁世表示:“随着党员投票否决,紧急对策委员会此前相关决定即告无效,金文洙即时恢复总统候选人资格。”而失去候选人资格、成为“普通党员”的韩德洙,则表示“将谦虚接受国民和党员的意愿”。
5月11日,金文洙在党总部候选人办公室与韩德洙“拥抱”,并提议韩德洙“担任选举对策委员长”。后者表示“将进行实务性讨论”。
经过此一波折,金文洙对抗李在明的大选格局,稍稍有了一点起色。
6月总统大选临近之际,在野党候选人李在明的民调支持率,维持在43%~46.6%,意味着其当选总统的概率很高。李在明主张“安美经中”、修复中韩关系,若能推动自贸区谈判,可满足民众对经济复苏的期望。朝鲜半岛局势也关键,紧张时民众求稳,经济建设主张易获选民认可。
李在明的参选资格,一度被笼罩在司法阴霾下。韩国最高法院5月1日作出终审裁决,将李在明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一案,发回首尔高等法院重审。最高法院认为原二审无罪判决存在问题,但未直接认定其有罪,也未剥夺其参选资格。由于重审通常需数月时间, 在野党的竞选优势未受根本动摇。
若重审最终认定李在明有罪,其总统职位可能面临合法性争议,甚至引发宪政危机。但根据韩国法律,当选总统的司法豁免权将对此形成制度性制约。
禁不掉的反建制情绪
2024年全球选举中,曾出现明显的反建制浪潮。去年举行大选的西方12国中,执政党失利比较普遍,得票率平均下降7个百分点。亚洲的印度和日本也受到冲击: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勉强赢得胜利,但失去议会多数席位;日本自民党也痛失多数席位。
在一些国家,随着温和中间派败北,选民更多地转向极端党派。去年大选中,英国保守党失利,得益的是更右的英国改革党(今年5月1日的英格兰地方选举更是这样),激进左翼政党如英国绿党也有所斩获;法国右翼民粹主义的“国民联盟”,也在国民议会选举中大有斩获。
这种反建制浪潮,体现在罗马尼亚总统大选中,表现为向极右翼势力靠拢。
作为欧盟内相对欠发达的经济体,罗马尼亚人均GDP仅1.8万美元。俄乌冲突爆发后,该国接纳大量乌克兰难民,还承担约20%的援乌军火转运。持续的资源输出,加剧了国内资金紧张局面,引起民意反弹。
原本在去年11月总统选举中,极右翼人士乔治斯库于首轮投票中领先,但因所谓“俄罗斯干涉选举”的争议,选举结果被取消。今年5月4日重新举行的首轮投票中,极右翼的“罗马尼亚人团结联盟党”主席乔治·西米翁,以41%的得票率遥遥领先(去年他得票第四);第二名是未有主流政党支持的布加勒斯特市长达恩,得票率为21%。
建制派代表、前总理安东内斯库没能进入第二轮选举。这意味着,在罗马尼亚这个政体类似法国的国家,下届总统将不是来自现在的执政联盟,而下届总统很可能挑选新的总理,甚至提前举行新的议会选举。所以,现任总理乔拉库在5月5日宣布辞职,其领导的社民党则在总统决选中保持中立。
“85后”西米翁所在的“罗马尼亚人团结联盟党”成立仅6年,宣扬民族主义和疑欧论。疫情期间,该党反对政府限制病毒传播的措施,并煽动有关疫苗的阴谋论,吸引了对现状不满的选民。去年12月议会选举中,该党跃居议会第二大党,仅次于乔拉库的社民党。
“剥夺参选资格事件”的中心人物、环保专家乔治斯库,早年曾从西米翁的党出走,去年独立竞选总统,拿下首轮第一名;在被取消选举结果、又无缘重选后,他回到西米翁身边,陪同后者参加5月的大选投票,让选民把当初投给自己的票投给西米翁。这两人都推崇特朗普,西米翁还参加过美国的“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
欧盟对罗马尼亚极右翼势力的发展高度关注。冷战结束至今,罗马尼亚长期将自己定位为欧盟和北约一员,可望在境内建设北约在欧最大军事基地;若极右翼势力上台,则可能威胁欧盟和北约在俄乌问题上的协调,加剧西方阵营的分裂。西米翁否认自己是“极右翼”,声称俄罗斯是罗马尼亚的“主要威胁”。
不过,西米翁的党主张恢复“大罗马尼亚”,领土扩大到二战前的范围,涉及保加利亚、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的部分地区,引发周边国家的紧张和反感。而且,西米翁称如当选总统,将想法让“被剥夺参选资格”的乔治斯库入阁,甚至出任总理。所以,他所谓的“恢复民主、恢复宪法秩序和法治、恢复罗马尼亚人的意志”还是让建制派感到恐慌。
西米翁主张停止对乌军援,推动俄乌和解,逐步恢复对俄关系。他会否成为“罗马尼亚的欧尔班”,有待时间检验与现实验证。
高投票率对谁有利?
在罗马尼亚和澳大利亚的大选中,特朗普的“域外效应”呈现出大相径庭的情况。
一种说法是,当投票率低时,极端主义者容易得势,而强制投票能平衡这种偏向,使社会中庸力量更具代表性。
同样是强制投票下的高投票率,澳洲这次的投票率比上届增长约5个百分点,而新加坡的投票率比上届下降逾3个百分点。
最终,在李显龙20年任期结束后,人民行动党的得票率仍接近2/3,赢得议会97个选区议席中的87席(比上届增加4席),工人党维持10席,其他反对党(如民主党、前进党)则集体溃败;澳大利亚也是执政党大胜,且工党席位增幅超过新加坡的执政党。可见,超高投票率对执政党还是有用的。
新加坡270万注册选民,须在投票日履行义务,否则将面临投票权被暂停的处罚。当全体选民必须投票时,执政党长期积累的基层组织优势,更易转化为选票。而在国际经贸动荡(新加坡深度参与全球半导体市场,其芯片进出口面临严格国际审查)的背景下,强制投票制度迫使民众直面“生存焦虑”,促使更多选民选择人民行动党标榜的“稳定锚点”。
澳大利亚自1924年起实施强制投票,违者面临罚款。这一制度使投票率长期维持在90%以上。强制投票迫使朝野双方将政策覆盖面扩大到非活跃选民群体,例如首次购房者和新移民。
如果考察生活成本,澳大利亚和新加坡都不妙。过去5年,澳洲生活成本整体上涨18%,尤其是悉尼、墨尔本房价飞涨。新加坡也多次与苏黎世并列为全球居住成本最昂贵的城市。
澳洲总理、工党领袖阿尔巴尼斯,强调其在经济管理上的优势,承诺监管物价上涨、缩短组屋申请周期,以争取Z世代选票。而反对党“联盟党”提出减税、收紧移民政策、削减公共开支,颇有模仿特朗普的印记。在特朗普近期对全球政经秩序的旋风式震荡中,“澳版特朗普”达顿的政治擦边成了毒药。达顿不但输了政党选举,还失去个人把持24年的议席。
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在选前最后时刻调整布局,2025年财政预算案中,预留专门资金用于应对生活成本危机,提出育儿补贴、住房津贴和生活补助等措施。反对党工人党也猛打民生牌,提出租金冻结三年、医疗自付比例上限20%、更为细化的水电费分级定价等。最终,朝野两大党皆有收获,而其他政党泡沫化。
大选常有,奇观不常见。强制投票可稀释单一议题对执政党的冲击力,但也会造成玩世不恭的假投票现象,在大选的世界里并非常态;而剥夺总统候选人的参选资格,更是突破选举常规的极端手段,其背后潜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与社会成本,对于内部矛盾本就尖锐复杂的国家而言,无疑是一剂需要慎之又慎的“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