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地而行
作者: 倪月友双脚何时麻木的,刘本元想不起来了。他心里有好多糊涂账,糊涂就糊涂吧,记那么清楚干啥呢?小电车开始费力爬坡。他死死抓住扶手,生怕车子回溜或倒下。摔伤后医药费虽不用自己出,但遭罪呀。他怕疼,可能是怕疼才显得没出息。想到怕疼,他情不自禁笑起来,随口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刘本元,又要去哪里?”王世才在路边问,还帮他扶了扶小电车。王世才是村上的书记,一直关照他,帮他解决了很多困难。他住进漂亮的廉租房,就是王书记拍的板。因为村里没有养老院,王书记动员他去县城养老院,虽然也不远,但他觉得不自由,坚决拒绝。
“找何老嚓耍去,书记在忙呀?”刘本元回头望着王世才。
王世才笑眯眯地说:“路上往来车辆多,注意安全。”
“谢谢书记,我会注意。”刘本元笑着回应。他笑起来很难看,鼻子眼睛挤成哭相。王世才又帮他把小电车推上了平路。
看着王世才离去的背影,刘本元觉得有些话想对他说。说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感激的意思。他每次对王书记表示感激时,王世才都说要感谢这个好时代。他要倾诉时就去找王世才。他也觉得反反复复说感谢话,王世才会很不耐烦。但他假装不懂,假装看不清方向。谁让你是书记呢?好话还不爱听,难道让我说丑话给你听?
两个多月没下雨了,两边山坡上树木死了不少。刘本元记忆中没有过这样大的干旱,要不是村委天天送水,洗脸做饭都成问题。村上干部每天都把水给他提进屋,嘱咐他要讲卫生,经常洗脸洗脚。昨天大家给他打扫屋子时,王书记批评他不该不洗碗,不该站在厕所门外撒尿,把小便搞得满地都是。他不生气,也没觉得惭愧,他是真不想洗碗,晚上起夜就图方便。要不是饿得慌,他连饭都不做。
小电车缓缓行进,阳光亮得晃眼。一团不规则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游走。刘本元看着面前的影子笑起来,多像只乌龟贴地行走呀,我这恓惶的一辈子不就像只乌龟吗?唉,哪有自己骂自己的?刘本元想。转过两个山弯,影子变了形状。前面就是何家沟。真好,脱贫攻坚时把交通整方便了,也把寨子整干净了。后山有股龙洞水终年流进寨子,即使大干旱寨子也不缺水,房前屋后的刀豆、苦瓜都长势良好,园子里两米多高的柚子树上竟挂了四五个饱满的果实,显然庄稼和果树经常有人浇水。
又转过两幢木房,远远看见何老嚓坐在阶沿上养神。刘本元知道何老嚓一定会在家等自己,今天出门前他给何老嚓打过电话。他来陪何老嚓聊天,何老嚓也高兴。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五保户,谁愿陪他们聊天呢?而且别人聊的话题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好像也不想弄懂,别人聊天他们宁愿走神。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也无话可说,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地坐着。能聊啥呢?东家长西家短都聊过了,其他的他们聊不来。
“哎呀,还挺快嘛!”刘本元来到阶沿下,何老嚓笑眯眯地说。刘本元从手边取下拐棍拄着下车。走上阶沿,他抬头看了看堂屋里的画,感觉心里很踏实,便缓缓地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沟外酷热难当,沟里却很凉爽。刘本元和何老嚓默默坐着,心里平静得如一汪井水。他们不抽烟,没打牌的爱好,除了两块小菜地,没种别的庄稼,所以也很少谈论农事。因为干旱严重,会偶尔谈谈天气。他们彼此熟悉,都尽量不触碰对方的往事。
阳光的触角在屋檐下外移。山寨安静,光阴在它内部轻轻炸响,只有经历了无数风霜的人才听得见,嚓嚓的,像树叶焦枯的脆响。不触碰对方的往事,便悠悠想起自己的往事。凉风吹拂,往事慢慢舒展。
那时何老嚓年轻。白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梳得光光的,除了左脚有点瘸外没任何毛病。人家羡慕他有好手艺,别说编织背篼、晒席、簸箕这些大件活他拿手,连编织笸箩、米筛、面筛、提篮等小件他也在行,还会用细篾编织生动传神的小动物。都说何老嚓手巧呢,竹篾像他的幺儿一样听话,他想编什么就编什么。
按说何老嚓找媳妇不难。可他十多岁时,父母相继离开人世,人家怕他没父母管束,难驾驭。他并不躁动,日子长啊,以后怎样谁说得清?只是没了父母,那靠媒人说亲的年代,谁给你提亲?何老嚓成天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就是希望能说上媳妇。他对人好,谁家筲箕坏了,背篼脱篾了,筛席烂边了,请到他,他都会帮忙。帮人时他就顺便请人家帮忙找个媳妇。答应的倒是多,真正行动的却没几个。人家说,小伙子是不错,可我怎么开口呀,要是人家骂我一顿,我怎样解释?慢慢地,感觉就没了希望。
那些年,何家沟还有重庆城的知青,三女两男,衣着整洁干净,一口外地口音,不仅识字,还唱歌、跳舞、吹笛子,引领着何家沟的时尚潮流。年轻人都怀着试探和佩服的心情和他们交往。知青中有个姑娘叫如月,高大壮实,做事毛糙,两句话不投机就把人三下五除二干翻在地,像个男孩子。慢慢地,两对男女知青耍了朋友,只剩下大咧咧的如月一个人。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如月和何老嚓走得很近。有人说何老嚓艳福不浅,竟和城里知青耍了朋友;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说那么强势的城里姑娘,怎么会看上何家沟无父无母的单身汉?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走得很近。他常给她送好吃的,还给她买手帕和搪瓷缸。
后来,开始有知青陆续回城。耍朋友的四个知青一年间都回了城,只有如月还在生产队。有人说何老嚓这门亲怕是稳当了,也有人说如月总要回城的。不管旁人怎样无关痛痒地担忧,何老嚓和如月倒是一如既往地开心,看不出有啥忧虑。
从阶沿看出去,稻田里谷桩金黄齐整,散发着特别的香气。有人在挑水浇地,为下菜籽做准备。哪怕是极端干旱的天气,只要人勤地就不懒。何老嚓想起和如月相处的岁月,有些甜蜜也有些辛酸。人家都说如月凶,可他觉得她一点都不凶,甚至还很仗义。她不像其他知青,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她经常帮寨里人做事,农活也学得快。离开何家沟时,她已经学会了好多农活。她常亲自下厨,留他一起吃饭。同样的菜,她做出来的味道格外香,格外可口。他知道她为迟迟没回城而焦虑,却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那段时光,何老嚓隐隐感觉有希望。别人都觉得他们在耍朋友,有人问他是否有把握,他只是笑笑,从不正面回答。他自己明白,还没捅破窗户纸呢!如月愿不愿意,他一点底都没有。他仔细想过,不愿意又怎样?做朋友也挺好。希望没延续多久,仅过了半年,如月就回城了。回城那天,他去车站送她。她坐在汽车上开心地向他挥手,大声说以后写信。看到她开心的样子,他明白了她一直都没那个意思,自己不过是害了一场没说出口的单相思。
想到这里,何老嚓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有炊烟从半山腰的寨子里升起来,慢吞吞的,仿佛在寻找食物。寨子里其实早已少有炊烟,现在煮饭都用电了。大多数人都已外出务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有的老人要照管孙子,可孙子们一天天长大,根本不服管教。任性的孩子无法无天。可怜的孩子嘴里心里都含着黄连般,苦得难以形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远处有人在用连枷打豆子,香气四溢。院边田坎的篱笆上挂满了小番茄,红得像要炸裂。何洋和芝仙两口子背着红苕走过来,边走边开着露骨的玩笑。看到两个老头子,忙问他们吃饭了没有。何老嚓说:“快煮了,这红苕个大啊!”何洋说:“哪里哟,天干了,没往年好。”看着他们远去的影子,何老嚓叹了口气。他也曾是勤快人。要是还年轻,他也种庄稼,种庄稼让人踏实。丰收的感觉太好了,多余的粮食和蔬菜可以背到街上去卖,也可以喂头大肥猪。有钱有粮会让人忘记好多事,会让人内心平静和坦然。
当年他把猪腰、猪肝挂在她门后时,他看到她的泪水潸然而下,他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滋味,鼻子酸酸的。她从没对他说过好听的话,连对他笑一笑都很少,可那一刻她流泪了。他仿佛看到了她心底柔软的地方,是喜欢吗?他不确定,但重要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同情早已超出了寻常爱恨。他明白了当一个人寒冷时,另一个人给予的温暖多么珍贵,当一个人在黑夜穿行时,另一个人给予的光亮多么重要。
阳光退到了山顶,天色向晚。“在这里吃晚饭吗?”何老嚓问刘本元。“我才不在你这里吃呢!”刘本元说着起身去开小电车。何老嚓笑着说:“随你便,反正我吃得简单。”
刘本元坐上车缓缓上了大道。虽已是午后,但地里的热气还没散,直扑到人脸上来,烘得人浑身冒汗。村里的宣传车在巡回宣传严禁野外用火。天气太干燥,已经发生好多起森林大火了,还好村里组织人员扑火及时,没酿成大祸。宣传车从他身边驶过去,没人和他打招呼,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生气。
小电车艰难地爬着坡。该充电了,不然明天就没电了。刘本元心里盘算着。刚上坡,他就看见前面树荫下站了群小姑娘。他知道那是附近中学的学生。今天不是星期天,她们逃学了,爷爷奶奶管不住,学校老师也管得费力。驶近一看,姑娘们描着口红,手里还拿着冰激凌。不知她们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言语间夹杂着脏话。电动车驶到她们面前时,她们给他让了道,又莫名其妙大笑起来。
他是第三次在这条路上遇见她们。他觉得有些姑娘面熟,大概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她们的父母都在外务工,寄回来的钱不少,但有些事是钱不能解决的。他突然就想起了儿子。他也曾有过孩子,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叫木木,乖巧帅气却沉默寡言。他经常吵骂儿子,让他要有出息,别三天打不出个响屁。有时候骂狠了,桂英就和他急。桂英那么爱儿子,才不喜欢他骂呢。桂英不理解,他不是不爱儿子,而是想儿子有出息,怕儿子到了社会上被人欺负。要是儿子在,孙子可能都比这些孩子大了。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作痛,没一点儿力气,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朦胧。
下坡时小电车越来越快,刘本元握住刹车放慢速度。村服务中心院坝里有人在收谷子,几个小孩在院坝里追逐。
那时候他在稻田里翻稻草,木木用树枝抽打田坎上的草。孩子心里仿佛藏着好多事,行为有些莫名其妙。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呀,心里会藏什么事呢?刘本元想从他嘴里掏出来。“儿子呀,为什么打这些草呢?”他停下来笑眯眯地问。木木看着他,扔了树枝低下头。“儿子呀,你不高兴吗?”木木摇摇头没说话,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像有天大的委屈。他感觉再问孩子就要哭,只好放弃。刘本元沉默着继续翻稻草,木木背着手在田里走来走去。
“嗨,小脑瓜里究竟装了啥呀?”刘本元情不自禁地说,拐弯向廉租房驶去。快进院时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骑车去板溪街上寻了家饭馆点盖饭。刚坐下就看见驻村第一书记白伟男也在吃饭。白书记笑着和他打招呼:“老刘啊,没做饭吗,也来这里吃饭?”说着就扫微信替他付了钱。他忙点头说:“谢谢书记呀,今天真不愿动手了。”白书记呵呵一笑:“我也刚下组走访回来,不想做饭。”刘本元真心感激驻村工作队和村上干部,每逢节日都来慰问他,给他送米,送油,送点心,还给他慰问金和衣物,连床上用品都是村里买的。干部们还帮他清扫屋子,他有时也觉得过意不去。特别是晚上起夜,他懒得走进厕所,站在门边就拉,也不冲水和清扫,厕所经常臭烘烘的。他记得有几次是白书记接了一桶又一桶水,帮他冲洗厕所。
暮色降下来,白书记有事先走了。刘本元吃完饭,慢条斯理开着小电车回廉租房。坐在小电车上,能看清地上爬动的蚂蚁和蠕动的虫子。当然地上的热气、灰尘和臭味总是轻易就扑上了脸面,钻进嘴里和鼻子里。他有时厌烦这些气味,有时又喜欢。太阳隐到了山那边,廉租房小区开始凉爽下来。一群孩子在小区里追打嬉戏,见刘本元的小电车进来,有的喊他爷爷,有的假装没看见。
那时候刘本元还住在坝水溪沟里,一个三百多人的大寨子,后来因修高速公路,人们都搬迁到板溪坝上来了。寨子里与木木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十多个,孩子们经常成群结队地一起玩耍。木木不和他们玩耍,独自在一边用草茎编各种小动物,那些小动物或飞奔或展翅或狂啸,无不生动逼真。有小朋友羡慕他,想和他一起玩,可他根本不理睬,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一言不发。孩子们就联合起来欺负他,要么夺走他的玩具,要么把他按在地上戏耍。桂英因此没少和人吵架,还与人抓扯过。木木每次受了欺负,桂英都会抱着他哭,哭得人心里慌慌的。别人欺负木木,他也很生气,他给那些孩子的家长打招呼。家长当着他的面呵斥自家孩子,孩子们也保证不再欺负木木了。可那些保证根本不起什么作用,他们想欺负木木时照样欺负。
除了孤僻懦弱,木木好像一切都好,大眼睛,小鼻子,圆脸蛋,很可爱,还会编小动物,会做树皮哨子。他有时想,木木那么心灵手巧,为什么就那么懦弱呢?或许将来会有大出息吧,朱元璋不还做过乞丐吗?想到这里,刘本元情不自禁嘿嘿笑起来。桂英不知他笑什么,奇怪地看着他。他也不说出来,只是满意地看着木木。自己的孩子,越看越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