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记
作者: 杨震鸟是只好鸟,八哥,全身漆黑发亮。我管它叫哑巴。原先它叫什么,我懒得问。这家伙来了三天了,不吵不闹,不说一句话。送鸟的坚持说八哥的话溜得很。
送鸟的不会说假话。要一只鸟开口,难不倒我。我有时间有精力,撬不开一只八哥的嘴,这两年在花鸟界算白混了。哑巴不说话,估计是一时不适应新环境,不了解新主人的秉性、嗜好和脾气。一旦熟了,开口是迟早的事。
“哑巴,人家不要你了,还想着人家,真是只呆鸟。”
我的嘴像个花洒,唾沫星子不断朝鸟笼里喷,中途没歇过气。哑巴头偏向一边,牙口紧闭,眼睛偶尔眨一下,算是对我的回应。我耐着性子胡咧咧,刺耳的话一句接一句。哑巴的翅膀上和鸟笼上,全是我喷的唾沫星子。到最后,哑巴头上的顶冠羽毛根根竖起,在鸟笼横杆上站不住了,开始左右移动,跳来跳去。看得出,哑巴快崩溃了,就差最后一把火。我将脑袋凑得更近了些,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撩它的腿,说:“真想做哑巴,就永远别吱声。”
“你哑巴,你哑巴!”
哑巴尖尖的黄色的喙张得老大,红色的舌头不断晃动,话又快又急。
“好哑巴,好哑巴。”
旁边鸟笼里的唠叨帮腔了,不知是在讨好哑巴,还是讨好我。在此之前,唠叨一直冷眼旁观,生怕破坏我的兴趣。我瞥了唠叨两眼,假装不高兴,呵斥唠叨:“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还没怎么努力,哑巴就开了口,真不经逗。我顿时兴趣全无,好多讽刺的话到了嘴边,生生憋了回去,不知这些话闷在肚子里会沤成什么样。别的不说,倒是要治治唠叨这多嘴的毛病。
唠叨是只鹦鹉,全身黑。别说没见过全黑的鹦鹉,现在科技如此发达,只要人愿意,对其基因改良,就能培育出各种不同颜色的鹦鹉来,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常见的凤头鹦鹉、和尚鹦鹉、虎皮鹦鹉、金刚鹦鹉、皇冠鹦鹉、牡丹鹦鹉。哪怕不专门培育,偶尔出现一两只变异的鹦鹉,也不稀奇。但唠叨身上的黑色,是我染的,没有其他原因。前几天,刚把花鸟店低价盘出去,在家闲得无聊,就找来喷壶,给唠叨做思想工作,说:“你连个女朋友也没有,穿一身烂彩衣,有屁用。给你换身衣服。”唠叨急忙辩解道:“不找女朋友,不找女朋友。”反反复复表明它坚定的立场,差点让我心软,打消给它穿新衣的念头。看着拿在手里的工具,我下定决心,不再听唠叨唠叨。将唠叨染黑的过程,怎么说呢,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不管唠叨在笼中如何扑腾,我该喷口水时喷口水,该喷油漆时喷油漆,两不耽误。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无聊,就好好无聊一回,不信我的无聊消遣不了一只笼中鸟。到最后,唠叨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耷拉着头,任凭我摆布。也许因为我最后说的几句狠话让唠叨害怕了,它才不得不屈服。我威胁它说:“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不跟你的唠叨计较,你就不能顺着我点?不顺着我,拔光你的毛。”
我喜欢黑色,纯属个人偏好。为什么会喜欢黑色?这是一个秘密,我只跟一个人说过。她听后不以为然,大声斥责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喜欢黑色就一定要将唠叨染黑?这是病态的喜欢。”我说:“你这人也是,唠叨起来比唠叨还唠叨。既然把唠叨送给了我,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管不着。”她说:“我就管了,再给你送只八哥来,看你到底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唠叨是她送给我的。她家是玩鸟世家,不是我说的,她家门上的牌匾光明正大地写着了。四个扭去扭来的篆体字,害得我猜了老半天。她说:“连这几个字都认不全,下次就别卖弄国外得来的鸟文凭了。”玩鸟世家不缺鸟,更不缺好鸟。当初,她就是嫌唠叨话多,才把它强塞过来的,也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主要原因是唠叨在她家骄纵惯了,藏不住话,听到什么学什么。她既送走了麻烦,又送来了间谍,双赢。只是,我之前没想到她送唠叨过来的动机这么不单纯。说实话,除了不喜欢唠叨花花绿绿的颜色,我跟唠叨还算对脾气,有空就相互逗乐,帮助彼此消磨无聊烦闷的日子。直到唠叨将我骂女友她爸的话当着女友的面复述一遍后,我才对唠叨的口无遮拦下了狠手——我的面子不能在一只鸟面前折了。当场,我用细铁丝狠狠教训唠叨,直戳得唠叨满笼子乱跳,不停求饶。还觉得不解恨,我威胁它说:“再诋毁我,当心老子下你的油锅!”女友白了我一眼,没说话,她认为我欲盖弥彰的行为太小儿科了,再者唠叨归我了,怎么教育唠叨都是我的事,她犯不着在这点小事上跟我过不去。受委屈的是唠叨,疼的也是唠叨,没她多少事。女友一走,我拿着铁丝指着唠叨,补了一句:“自找的。”接下来的几天,唠叨闷闷不乐,怎么逗它都不理我。
这正中我的下怀。
自此,唠叨轻易不开口,就算开口也十分谨慎。我不高兴时,唠叨不说话;我高兴时,唠叨不多说一句话,偶尔说的话,都很得体,有分寸。女友这么快将哑巴送来,就因为唠叨不唠叨了,才出此计策。没想到哑巴来后,竟然一言不发——也许我不在的时候,唠叨叮嘱过哑巴,不要乱说话,乱说话就会挨戳。人要衣装,鸟要毛装,鸟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是?女友无法从两只鸟嘴里套出一句有用的话来,恨恨地指着两个鸟笼骂:“两个 鸟,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我愿意接受哑巴,自然有我的想法。会说话的鸟不怕多,唠叨再唠叨,也是一只鸟在学舌,单调,腻烦。哑巴的到来,让我多了一重选择。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想逗谁乐,就逗谁乐;不想说话的时候,让两只鸟斗斗嘴,解解闷,未尝是件坏事。就是没料到哑巴的个性如此倔强。
丈人爹独资的花鸟市场,占地面积近百亩,有三百多个门面。他自己还开了家很大的花鸟店,以买卖宠物鸟为主。只要好看好玩的鸟,不管出自巴西、新西兰、美国,还是新几内亚、坦桑尼亚,只要想,没有弄不来的。丈人爹得意地说:“既做了生意又玩了鸟——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丈人爹在家里还养了一对孔雀,一雄一雌,除了喙和腿,全黑,尤其孔雀翎上的“眼睛”,黑得闪亮炫目。我不认为那是黑,顶多算重度青。丈人爹要我睁大眼睛仔细看,说它们黑得这么有原则,全世界找不出第三只来。我不以为然,私下跟女友说:“两只孔雀不动的话,就是两块不规则的煤块,到了晚上,连煤块都不是。”但当着丈人爹的面,我只得点头。不点头的话,准得挨女友掐,无论真掐假掐,女友下手都很重。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跟丈人爹较真。丈人爹把两只孔雀保护得很好,秘不示人,哪怕最好的朋友来了,也只能远远地听听鸟叫,不让靠近。丈人爹说这招叫“欲擒故纵”,俗点说,叫“吊胃口”,为的是将来卖个好价钱。丈人爹的想法好是好,但总是将孔雀关在家里不让看,别人如何看货出价?丈人爹又说,越神秘,越能打动玩鸟人的好奇心,玩鸟讲究的就是玩个我有你没有。
让我担心的是,雄孔雀从不在雌孔雀面前开屏。丈人爹说我不懂,雄孔雀还没到性成熟的年龄,先夹着尾巴做鸟,等着一朝辉煌呢。上网一查,才知道丈人爹说得在理。雄孔雀性成熟后,一般在每年三至五月开屏。只是雌孔雀时不时围着雄孔雀转,有点违背自然规律。丈人爹又笑,说这就像《自古英雄出少年》电影里演的那样,童养媳先得将小丈夫管住了才行,管人家先当媳妇还是先当妈。丈人爹一具象化,我立即释然了。他能做到气定神闲,养着两只孔雀玩,我操这份闲心干啥。
“看惯了正常鸟羽毛的颜色,谁看得惯不正常颜色的鸟?就像一个人天天右手拿筷子,突然变左手了,总觉得别扭。”这是女友的原话。女友看不惯染黑的唠叨,但不好在我面前发作,怕我一生气将唠叨处理了,只好向丈人爹的黑孔雀表达“看不惯”。她极力在丈母娘面前撺掇,想要赶快将两只黑孔雀弄走。养在家里,臭不可闻,一天到晚瞎叫唤。再这样下去,孔雀不叫,该她瞎叫唤了。丈人爹什么事都依他闺女的,唯独在养黑孔雀这事上,寸步不让。女友不管,天天拉着家里的同盟军闹别扭,闹完后,跑过来跟我闹心。说他爸的坏话,就像往我嘴里不停地扔爆米花,扔得满地都是。女友悻悻地说:“我还不知道我爸,哪是爱不释手,是待价而沽。”接着问我愿不愿意收养这对黑孔雀。我除了连说“No”外,差点将腕关节甩断了。谁敢接这两个烫手山芋,扰民不说,没场地不说,养大型鸟类的经验我一点儿没有。就算一时屈于女友淫威,找到场地,养好了当然好,养死了,或者养得瘦不拉几的,丈人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我说:“让我养,你爸舍得吗?就算舍得,拿什么养?想分手,明说。拐弯抹角害我倾家荡产,亏不亏心啊?”女友嘴巴噘起来,说:“你跟我爸一个德性,只认钱。”
我跟唠叨倾诉心中不快的时候,唠叨像块木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待我发泄完,唠叨才在横杆上朝远端移过去几步。唠叨这一动,我感觉在我的世界里,它离我又远了好几公里。唠叨在远端站稳,张了张钩子一样的喙,眼皮翻了两翻,依旧不张嘴。唠叨可能认为,无论怎么答,我都会拿铁丝戳它,干脆不说,以免受皮肉之苦。这家伙对过去的教训还耿耿于怀。我只好侧过头,找旁边的哑巴诉苦。哑巴顶冠上的羽毛一根根向前,又一根根向后。我知道,哑巴不是紧张,而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我口干舌燥说到最后,哑巴最终还是选择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说半天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怎么养了你这只废物。”我不再给哑巴思考的余地。
话音刚落,哑巴和唠叨就异口同声地反驳:“你废物,你废物!”
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只好再次拿起铁丝威胁。哑巴和唠叨迎着我的铁丝而上,毫不示弱:“你废物,你废物!”
“废物点心”是女友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女友怎么说我都没问题,让两只黑鸟说,我这心里的滋味实在难受。我恨不得将手里的铁丝一扳两截,左右开弓,往两边的笼子使劲戳才解恨。我是废物,我承认。大学毕业后,我没干成一件事,干什么都好高骛远,干什么都半途而废。亲爸亲妈没当回事,安慰说只当年轻交了学费,什么事都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问题是,这样的学费交了不少,人也不可能永远年轻。比如,最近一次创业就是如此。在花鸟市场看上女友后,将手机店低价盘出,高价在丈人爹花鸟店旁买了两个门面,开花鸟店,不到一年,亏得一塌糊涂。亲爸亲妈不仅不生气,还笑呵呵地打气说生意有赚有亏,经历了就好。好像钱是大风刮来后专门安排我吹走的。唯一干成的事,就是将女友追到了手,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尽管我一再表示,对丈人爹的钱不感冒,只对女友的美貌流口水,但朋友们却不信。“小虫子”笑我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没好气地说:“收个‘桑榆’有什么用?”小虫子说:“错了,你收的可是成山的‘桑榆’,哪怕让我小虫子爬上一棵‘桑榆’尝尝,我都知足。”小虫子的话,让我无法反驳。我不在乎一地一店之得失,花鸟店亏了就亏了,整个花鸟市场才是我的远大志向。所以,不管“桑榆”在我面前如何嚣张跋扈,我一概接着。每当遇上她发飙,我立马退避三舍,绝不对着干。之后,再用甜言蜜语灌得她找不到北。将人哄好了,人财才能兼得。
哑巴的到来,无形中加重了唠叨的苦难——它陪着哑巴挨整的时候愈来愈多。我始终认为,唠叨经受的不是苦难,顶多算点负担。女友非说是我制造了苦难,我心里怪女友不该将哑巴送过来。哑巴不说话,我要它何用?唠叨若能审时度势,不像之前那么唠叨,学会适时闭嘴,自然不会有苦难。可这些话,不能当着女友说。女友不再多说一句话,当着两只鸟,色眯眯地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做她想做的事。完事,狠狠掐了我大腿一把才走,全程无言。女友这么做,符合她的行事风格,当霸道总裁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这么做,我还真不习惯。女友一走,我就迅速拿起铁丝,对着笼里的两只鸟挨个警告说:“谁他妈多嘴,我就让谁永远闭嘴!”
现在,我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干点正经事,当务之急就是给俩黑孔雀找到下家。要不,女友会像原来的唠叨似的没完没了。她对两只黑孔雀早已失去了耐心,又不知道多少价位她爸才肯出手。没有参考先例,我只好找小虫子想办法,他的广告公司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只要舍得花钱,都好办。”小虫子拍着厚实的胸脯说。
小虫子的策划方案出来后,我跟他反复商讨了几天几夜。看起来很完善了,但总觉得还有漏洞。我扯着小虫子不松手,趴在电脑前不停地琢磨。小虫子连连打着哈欠,说:“那点广告费爱给不给,别再折磨我了。”
我只好将方案拿给女友看。女友暼了一眼说:“你办事,我放心。”当她自己是慈禧太后似的。我知道,只要将两只黑孔雀弄走,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决定权不在她手里,那是丈人爹定夺的事,她决定了也白搭。
我到别墅后面孔雀园的时候,丈人爹正兴致勃勃在园子里撒玉米,“啾啾啾,啾啾啾”,对着孔雀深情呼唤,听起来像三只黑孔雀在彼此呼应。他洗完手,接过我递上来的纸巾,沾了沾,才问我怎么有空来看他。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敢多言。丈人爹将方案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眉头一直皱着。我在旁边不停地解释方案的可行性,看到丈人爹的眉头彻底舒展后,才问有什么要补充的。丈人爹不答,反问:“我闺女看过没有?”我说:“方案是她亲自定的。”还拿着他闺女娇娇的鸡毛当令箭,说:“专家评审会可以不去,拍卖会您必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