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
作者: 曾伟从空客320机舱出来,邦达草原的问候迅猛而热烈。远方是残雪堆积的雪山,山下有清澈湛蓝的湖水,疾风呼啸着从横断山脉吹来,混杂着青草和牛粪发酵过的味道。这种独特而直白的欢迎仪式,让我倍感酣畅淋漓。拖着拉杆箱穿过接机的人群,我的步伐格外轻快。
鲁局!远远地,有个高大健硕的康巴汉子朝我挥手。是扎西群培。我皱着眉问,江拥呢?他送工作组到拉萨了,局长派我来接你。铁塔般高大的扎西瓮声瓮气地答道。跟在他身后,我就像松柏树林里一枚落单的獐子菌——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没有哪个康巴人不喜欢獐子菌。时值9月中旬,我这次返回没准还能赶上新鲜的獐子菌呢。獐子菌还有吗?路上我问扎西。偶尔街上还有,小得很,大的都吃完了。扎西群培从前是局里的老驾驶员,有年出差伤了腰,除了局长临时派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局里一楼门房喝茶、看电视。那里也是他的家,住着他和他老婆以及一双儿女,他们以门房为家。
每天上下班碰到,扎西都会在门口来上一句,鲁局,喝茶!那个门房狭小幽暗,里面有一圈铺着卡垫的藏式沙发。藏式炉子一年四季都生着火,炉子上的长嘴水壶总是冒着热气。墙上挂着一台电视,不走进去,你看不到,但电视里中央台的播音员总会字正腔圆地告诉路过的人:北大仓的粮食已经连续11年丰收;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总部设在上海;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在浙江乌镇举行……诸如此类。扎西的女儿挺大方,总爱在一楼大厅玩耍。儿子倒像个姑娘,时不时地从客厅里探出头,羞答答地看着姐姐跳绳、踢毽子。只要有人路过,豆芽菜一样瘦小的男孩就会猛地把头缩回,藏身于门房里的某个角落。
路上,我问扎西群培,听说局里又来了两个西部计划志愿者?瓦耶(是的),是两个小伙子,瘦瘦的。扎西双手不得空,握着方向盘正忙着在下坡路上弯来拐去。一辆大货从后方赶上来,不由分说地超了车,让他心情很是不爽,嘟哝着要猛踩油门追赶。我想提醒他慢点,注意安全,转念想,说了也白说,就歪着头假装打瞌睡。康巴师傅就这样,见不得别人超车。他们超别人的大车、小车、摩托车,从来都是理直气壮,但一遇到别人超自己的车,就会立马火大。
显然,那辆大货车挑战了扎西的尊严,他怒气冲冲地驾驶着这辆200型老款陆巡,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低空“飞翔”。我的心已悬到嗓子眼那里,好几次过弯,从后视镜里看,陆巡外侧轮胎几乎是贴着崖壁在走!从这条下山路望过去,路边一些偏僻角落里,往日发生车祸时摔得七零八落的事故车部件随处可见。扎西视若无睹,一门心思猛踩油门。
经过金河电站时,他终于成功地超越了大货。奇怪的是,大货并未撵上来,它或许是拐进了电站。但这并不重要,此时的扎西,就像在赛马节上夺魁的少年郎,开心地唱起了山歌。那首歌我听江拥唱过,曲调欢快激烈,节奏感非常强。还有半小时就能赶到康巴城,我索性真的打起盹来。手机响起,是新来的局长其珠多吉。快到了吧?他问。赶得上在食堂开饭。我笑着回答。恭候大驾,不见不散。说话间,陆巡突然一个急刹,然后是一阵哐当的响声。又是这帮碰瓷党!扎西一边抱怨着,一边下了车。那个骑摩托的人看不出准确年纪,三十或者是四十,都有可能。他皮肤黝黑,头发蓬松凌乱,但态度很坚决,朝着扎西大声嚷嚷加比画。
我也下车询问,要不要送地区医院?扎西听了摇摇手,探着头与那人碰了一下,仿佛和对方确认了什么,回头对我说,鲁局,借点钱来。多少?六百,他自己去附近找藏医看。扎西从我手里接过六张百元大钞,递给对方。那人接过钱后,便骑着摩托一溜烟地拐向跨江吊桥,朝着对面的山谷狂奔。他看起来很精神嘛!我说。这边村子里,有帮人老干这个,倒霉。扎西捡了块石头,扔下吊桥。尖利的石块划出长长的弧线,在湍急的澜沧江水里溅起一串串水花。扎西心有不甘地拍了拍手,跳进驾驶位,重新出发。
还以为你赶不上今天的好菜了,来,尝尝我们新研发的泡椒猪蹄。在局机关三楼食堂,其珠局长郑重其事地向我介绍着他面前的一道硬菜。你十二道令牌,恐怕不是追我回来吃猪蹄的吧?我打趣他。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有你这个援藏干部在家,我做事就更有章法。说完,他拿着勺子给我盛了一块猪蹄。我尝了尝,酸辣鲜香,果然美味。见我赞许,他又给我盛了一块。领导,你有事吩咐。我作势想挡住,却未能成功。其珠这才慢慢进入正题,有个硬骨头,得你挂帅才能啃下来。我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我干净利落地干掉了那块猪蹄。我想在局办公楼的一楼做个便民服务大厅,就像你们内地那种,难点在于得先找扎西群培做工作,让他搬家腾地。其珠局长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他在那里住了多久了?我问。十五六年了,具体情况你问斯朗,他是分管后勤的办公室副主任,正好当你的先锋。老规矩,中间过程一律不干预,我只要结果。其珠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我后,便心满意足地埋下头开始大口干饭。
鲁局,这事,我恐怕不行。下午,在我办公室,斯郎听完任务,急赤白脸地说。
兵马未动先言败?我看着他。
你没听说过,他家里有个魔镜?斯朗突然说。
魔镜?你是不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就为了这个不敢去?我不解。
你们明年就回重庆了,可我们还得在局里干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知道,我们藏族的忌讳多。那个魔镜,听说是米拉日巴大师传下来的。斯朗一脸谦和地笑着。
米拉日巴大师,传说可以用诅咒惩罚仇人的藏传佛教集大成者,噶举派创始人。听他这样说,我倒来了兴趣。
我们也没见过,大家都这么说。有人敲门找斯朗,他朝我点点头,带着那人到库房去领材料。
我做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下午没会,我打了一圈电话,把扎西群培的大致情况摸了一遍。没想到,扎西居然有家,是个大宅院,就在西郊。那个院子有一栋四层小楼和带着牛圈的院坝,每个月光是房租就有三四万。他放着家里的大院不住,赖在单位算啥?放下电话,我看时间尚早,就下楼准备打车去西郊,一睹扎西家大宅院的真容。
红彬师傅刚好开着长安面包车回到单位,他是殡仪馆抽调来的,平时两边跑。见到我,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找扎西的大院。他招招手说,上车。
刚到扎西家的大宅院,就听见铁门后面响起一阵猛烈的狗吠,那狗叫声如同一阵阵闷雷,在院里院外回响。他们家有藏獒?我问司机红彬。以前没有,可能是刚养的。他说完爬上墙头,笑着对我说,黑藏獒,小牛犊那么大,你来看看。我不关心狗,但还是爬了上去。黑獒见我们在墙头上探头缩脑的,身子不断拉扯着铁链,越发狂躁愤怒。
房子不错,雕梁画栋,典型的藏东建筑风格。院里的租户不担心狗咬?我趴在墙头问红彬。这是后院,他们都是从前院进,那里低矮,看不到里面……所以我开车转到了后边来。他跳回地上,摸出包玉溪,准备递给我一支,见我挥手,自己点火抽了起来。
有没有听说过他家的魔镜?我问。
传了好多年,谁也没见过,我觉得他是吹牛。红彬说。
我说,我们去看看他家的门牌。
上车,从这边转过去又得是一大圈。他说罢,扔掉烟头。
鲁局,喝茶!见到我和斯朗上门,扎西群培赶忙招呼。客随主便,斯朗,你还愣着干啥?我给斯朗使了个眼色,然后跨进屋里,坐在了那张古朴的藏式沙发上。斯朗见状,忸怩着走进来坐在我旁边。怎么样,两个孩子学习都还行吧?我问扎西。扎西给我和斯朗各倒了一碗加盐的清茶,把水壶放下后说,姐姐还行,评上好几次三好学生了,弟弟调皮,一次也拿不到。你这台壁挂电视有60英寸吧?占了好大一面墙。我问他。索尼牌,跟老局长到深圳出差时买的。说完,他喝了口茶。听说你家里庙小宝贝多,带我们参观下怎么样?我继续采取迂回战术。他点了点头,立马站了起来,邀请我们上楼。你这木梯能行?我打量着他的大体格问。那么薄的木板,一脚下去,怕弄不好就会踩断。都是松木的,站头熊都不会断。他看出了我的担忧,哈哈笑起来。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说完,我示意斯朗跟着。
二楼分为两部分,外面是间儿童房,有两张小床,中间是一张书桌。两盏台灯分属姐弟俩,我猜弟弟的一定是那盏青蛙台灯,姐姐会更喜欢公主台灯。里面有一间经堂,大约两米高。长长的一排藏式柜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许多黄铜佛像。释迦牟尼佛像、观音大士像、黄财神像、莲花生大师像、大威德金刚像……还有好多我说不出名字。那个传说中的魔镜,并未现身。
莲花座上镶嵌的是瓷松?我指着其中一个佛像问。在八廓街买的小玩意儿。扎西轻描淡写地说。是吗,难道是我看走了眼?正琢磨着,斯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对我说,鲁局,你看这上面是什么?扎西看了看斯朗指向的一座佛像底座说,三眼天珠和蜜蜡。我双手合十对扎西说,打搅了,你这里果然是别有洞天。正准备问魔镜的事,斯朗插话道,楼上还有。都是风干肉。扎西说着,带着我们来到三楼。这里更矮,只能弯着腰走路。灯拉亮后,我们看见十余根粗麻绳上,挂着一条条色泽诱人的风干牛肉。你老婆真是太能干了。我恭维他。扎西回应说,巴塘媳妇,都做惯了,没有活干还不习惯。我指指扎西,对斯朗说,我们下去吧,这里不是大雄鹰待得住的地方。
下楼后,我喝了一口清茶。扎西从电视柜里端出一盘风干牛肉,并且拿了把切肉刀放在盘子上,请我们吃牛肉。换个场合,我定会欣然品尝,可现在不行,一旦吃了肉,接着就会是酥油茶、青稞酒,说不定等他老婆回到家,还会唱起敬酒歌。我不能本末倒置,正事儿还没干呢。
于是我赶紧起身,双手合十地表示感谢,同时按住了他准备递给我的切肉刀,对他说,改天再来尝你家的风干肉,今天,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的腰不行了,任务嘛,有点难。他答。我知道在局里除了其局,谁也指挥不动他,于是告诉他说,不是派你出差,是有其他事,这个事是其局的头号工程。其局?不出差,我还能有什么事?他端起茶碗,等待着我和盘托出。这事嘛,有冒犯的地方,还得请你多见谅。简单说,就是局里想要在一楼做便民大厅,想请你搬个家,把地方腾出来。我笑着说。
搬家,那怎么可能?说完他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子面红耳赤。斯朗见状,下意识地歪了下身子,似乎在寻找撤退路线。我在内地经常接待上访群众,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见他并无过激动作,我决定以静制动。
狭小的门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炉上的水壶在噗噗地冒着热气。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此刻说什么都显多余。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抓起水壶提手。斯朗绷不住了,像只受惊的野兔,忽地窜了出去。听脚步声,一定是往楼上搬救兵去了。我是领头人,就这样灰头土脸地撤退,不是我的行事风格。那一刻,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壶开水如果真淋过来,大不了,提前结束援藏生涯。
扎西一脸怒气地看着我,手背上青筋毕现。见我一言不发,他提着水壶,略显尴尬地往装清茶的暖瓶里注水。然后,把墙角的大桶矿泉水提了起来,再把水壶加满,重新放回到炉子上。楼梯里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斯朗带着几个人匆匆下来了。见我完好如初,他朝我吐了吐舌头。
没啥,大家该忙啥忙啥。说着,我朝局里那几个年轻人挥了挥手,让他们上楼。
孩子们放学了。扎西的儿子像颗炮弹似的射进门房,险些撞到我怀里。发觉是我,他一脸羞涩,提着书包噔噔噔上了楼。姐姐是跟在弟弟后面进来的,嘴里唱着歌,唱的是那首大家熟知的《卓玛》,旋律婉转悠扬。见我们坐在家里,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也快步上了楼。
我明白我们该走了,就对斯朗说,我们明天再来。扎西,谢谢你的清茶和牛肉。
我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局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候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笑了笑,对他们说,都去忙吧,没事了。回到办公室,我端起茶杯,咕咚咕咚把早上泡的那杯铁观音一饮而尽。刚才在楼下,面对手里提着一壶滚烫开水的彪形大汉扎西,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肾上腺素绝对爆了表。心情刚平复下来,斯朗进来对我说,食堂开饭了。我正郁闷着,不想扎堆,就对他说,我一会儿回援藏食堂吃。你说说看,这事该怎么入手?总不能报警找派出所,强制执行吧?斯朗挠了挠头问,报警?什么理由?
电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我拎起水壶把茶杯注满,对斯朗说,你好歹给我支个招。有人在走廊上喊他吃饭,他边应着,边忙不迭地对我说,找他阿妈试试吧,说不定老人家会帮我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