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万里层云
作者: 崔凤敏稀疏的刘海趴在艾生干黄的额上,如贫瘠土地上的几根细草。刘海是艾生小心翼翼捋出来的,她觉得这样比以往要好看些。艾生又把蝴蝶卡子别在刘海右上方,卡子边上镶着一圈水钻,她对着镜子歪歪头,一层浮光在头上晃。艾生动动唇角,努力做出别人面部惯常有之的笑脸。
朱凤兰歪着身子立在门口。与瘦弱的身形不同,她洪亮的嗓音极具穿透力:“这么小就会浪,和你娘一样的货,也不看看几点了。”艾生把小手探进上衣兜摸了摸,确认前天放好的东西还在,就迅速拎起书包。朱凤兰扶着已经突出了三节椎间盘的腰,搡了下垂头往外走的艾生:“要不是你娘撇下你,我也不用老了老了还受这累。”
艾生跑出几步突然停住,回过头看着朱凤兰头上半白的发和脸上细密的褶。无法停滞的衰老,使她看起来总在经受风雪之灾。以往面对朱凤兰的责骂和抱怨,艾生总是垂着头面无表情,像是顺从,又像没在听。她很少像现在这样长久地注视朱凤兰,眼里有道不明的情绪往外溢。朱凤兰觉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撵她。艾生嘴巴开合,似是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死丫头片子,没事装什么哑巴?”朱凤兰探着耳朵抻着腰往前赶,骂艾生,“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到了镇十字街,艾生驻足回头望,看到蜿蜒向上的坡掩着小镇西侧那条漳卫新河,那是两个省份的界河。艾生喜欢翻过高坡,站在大堤上,看河水尽头的云彩。风大时,云朵大规模向天尽头迁移,水面层层浊黄亦涌向天际,河水翻滚的声音细听来自云层深处,似某种急切召唤,艾生觉得似曾相识。
凝望过后,艾生开始向东边的学校走去。一年前艾生得阑尾炎住院,朱凤兰彻夜不眠地在县医院里照顾了三天,使本来椎间盘突出的腰雪上加霜,自此无法骑行,也不能走长路。朱凤兰认为她所在的城郊小镇民风淳朴,车辆稀少,七八岁的孩童自己上街玩耍也不是稀罕情形,痛快地在印有“家长不接送,孩子路上发生意外校方无责”条款的承诺书上签了字。放学时艾生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别的孩子一个个被大人带走,她则像失物招领广告里的物件,无人认领。起初走在路上,觉得哪个瞧她的人都像是坏人,一千米的路无尽漫长。
艾生站在学校的院子里,目光围着辽远的天空睃巡一圈,寻到一团与众不同的白云。往那片浑然的白里望进去,有难以名状的物象,层层叠叠,鳞次栉比。踮起脚尖擦擦眼睛再使劲儿看,就看到了那张她想过无数次的脸,它只有在抽象的云层里才能变得具象。艾生捏捏兜里的东西,心想,妈妈,很快我就能见到你了。有人曾说:“艾生这孩子性子古怪,是不是那事给她留下阴影了?”朱凤兰总是摆摆手,“小孩儿不记事,那骚货走的时候她才三岁多。”实际上,艾生脑子里一直记着那样一个场景:她把一条腿搁在妈妈的肚皮上,妈妈的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哼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丝丝缕缕的光线在她们身上流动,妈妈的脸是一团白光,像一片柔软的云彩。
“艾生,快进来。”是周老师站在门口喊她。艾生眼底便有春水似的涟漪生出来。她加快了步伐。周老师看着她:“蝴蝶卡子真好看,艾生今天漂亮极了!”周老师又摸摸她的头,问:“和爸爸玩得开心吗?”上周艾生欢喜地告诉她,在北京打工半年多没回家的爸爸,这周末会回来看她。艾生垂下头,用手捏着衣角说:“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周老师蹲下身子,看着艾生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摸摸她的头:“爸爸不忙了还会回来看你的。”
艾生盯着脚尖说:“他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她张开双臂,横向圈出一个手臂所能达到的最大直径的圆,再如此竖向比画一下,说:“肚子有这么大。”
周老师脸上的笑瞬间凝滞。深不见底的寂静过后,她轻唤一声艾生,说:“等你再长大些,就什么都不怕了。”艾生用力点点头,挤出个早上练习过的笑容。周老师牵起她的手,走过大厅,走入清晨半明半暗的长廊。艾生想如果这长廊能长些,再长些就好了。周老师从保温桶里拿出鸡蛋、煎馍片和一碗小米粥,对艾生说:“慢慢吃,有事喊我。”
艾生在墙边小饭桌旁坐下,剥开鸡蛋。她试着挺挺身子,看到低矮的窗玻璃中影子笔直了些,才开始吃蛋。身后的汤明臣转悠过来:“李艾生你今天吃饭,怎么不像猪那样拱到盘子里了?”叶菁菁也跟过来:“还真是。呀!她今天带了卡子,还会发光呢。”叶菁菁抿着嘴唇笑了,又说:“不过看起来和人并不搭呀。”艾生咀嚼完嘴里的蛋黄,再捏一块煎馍片吃,若无其事地平视着玻璃。不用看她也知道叶菁菁头上是什么光景。叶菁菁的妈妈每天变着花样儿地给她编辫子,鱼骨辫、千股辫、蝎子辫,有时候还盘发髻,戴一个炫彩的大蝴蝶结,一个月不重样。朱凤兰每次把艾生领进理发店都会说:“短点,再短点,小毛孩子头发长得太快了。”艾生并不反对,毕竟这比先前朱凤兰自己在家咔嚓半天,最终剪出被叶菁菁笑称像狗啃的一样的发型,要好。
艾生一语不发,好像他们议论的是别人。煎馍片的碎末掉到身上,她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慌张去捡。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会把汤汤水水洒到衣服上。朱凤兰坐在昏黄的院子里,在搓板上反复和那些污渍较劲,再扶着腰叹长气:“说多少次也白搭,早晚把我累死拉倒,我就是上辈子欠你们娘儿俩的。”后来,艾生发现吃饭时只要把头垂得足够低,身上就会干净很多。汤明臣格外关注她吃饭,经常会像现在这样,看戏似的笑着说:“小猪又拱槽了。”
“走开走开,都走开!”丁彩虹横冲直撞地跑过来,鼓着两腮嘟囔,“看别人吃饭的才是猪。”叶菁菁说:“哎?你怎么骂人?”丁彩虹说:“我骂猪!”艾生站起来拉住丁彩虹,教室另一头的老师问道:“怎么了?不要大声喧哗。”叶菁菁和汤明臣对视一眼,不情愿地走了。艾生看着丁彩虹,丁彩虹噘着嘴巴,身上带一点烟酒气,是她爸爸在家酗酒的痕迹。艾生失去了喝粥的胃口,两个孩子并排坐着,眼神凝在窗玻璃上,沉默不语。
户外活动时,艾生低声问丁彩虹:“他又喝醉骂你了?”丁彩虹说:“也没骂多少……”随之两行长泪无止息地流下来。艾生有时会惊叹丁彩虹的眼泪会这样多。艾生说:“骂两句就骂两句,也不掉块肉。”她还想说以后别这样哭了,她可能没法再哄她了。丁彩虹用手背抹一把脸:“要不是他这样,我妈也不会总跟他吵架,也不会吵着吵着连我都不要了。”艾生盯着丁彩虹瞧了一会儿,说:“我要走了。”丁彩虹含泪的眼睛瞪得如两汪泉眼:“走?到哪里去?”艾生的目光缓缓移到天边的云彩上,说:“去见我妈妈。”丁彩虹疑惑道:“去哪里见你妈妈?”艾生摇摇头,咬着嘴唇说:“说了你也不能明白。”丁彩虹的眼泪又涌出来:“你要转学啊?我可就只有你一个朋友。”艾生说:“我会想办法回来看你的。”丁彩虹捂住脸:“是了,肯定是要被你妈接城里去了。”
丁彩虹不晓得,这事和她有关系。有一次,丁彩虹的爸爸为了打发她,给她一部手机看动画片,艾生说借来用用。她用语音搜索:怎样才能到云彩上去?出现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答案,她不认识几个字,只能去听那些语音答案。有的说可以坐飞机,有的说得先修炼成仙,有的说这是脑子出问题了,并没有艾生觉得适用于她的方法。中间广告频频跳出,最吓人的一幅是两具白花花的人体缠在一起,女的闭眼喊叫。艾生手一哆嗦,手机掉到地上。丁彩虹捡起来看了数秒:“这有什么害怕的?”艾生说以为他们两个快死了。丁彩虹笑出声来:“哪能?他们是在生宝宝,快活得很。”艾生诧异地看着丁彩虹,似是惊叹于她的博学。丁彩虹漫不经心道:“我爸经常把对面惠安超市那个女的带回家干这事,房子小,我在外屋写作业,能听见那女的叫唤,杀猪似的。”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那女的给我带糖,让我喊她妈妈,还说不久就给我生弟弟。”艾生随之沉默。丁彩虹并不知道,在这之后,艾生坚持不懈地搜索,在众多答案中听到了一个她认为可行的方法。
艾生等丁彩虹哭得差不多了,说:“那些男孩子长大了力气会越来越大,有什么都不要和他们当面争吵,记得去找周老师。”丁彩虹是那种一口气也不肯吞的,小孩子间的口角闹起来,别的孩子有家长来学校撑腰,丁彩虹的爸爸总是不得空,无论原委如何,回家还要骂她一顿。艾生说:“不吃冰激凌,不喝可乐,可以少生病。”她看着丁彩虹,又说:“记住我给你说的那些,如果干净、健康,不给大人惹麻烦,就算你爸爸娶了别的女人,她也会喜欢你的。”丁彩虹用厚重的鼻音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要她喜欢。”艾生说:“她喜欢你,就会少给你气受。”艾生想了想,又说:“等我回来看你的时候,会给你带礼物的。”
日头从云层里钻出来,丁彩虹迎着日光一语不发。艾生拉起丁彩虹:“我们去玩会儿。”来到沙坑前,丁彩虹还在发呆。艾生把铲子放进她手里,看着她的脸说:“你记得要把铲子弄低,这样就算有风,沙子也不会进到眼睛里,也不会飘到别的同学身上。”
斜对面的汤明臣低笑:“快看,挖沙子跟吃饭一样,也是拱着。”总是挨着汤明臣坐的叶菁菁也跟着笑。艾生盯着丁彩虹,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张牙舞爪地反击,不知该担心还是该放心。汤明臣说:“看她们那个呆样,这两头猪今天都不正常啊。”叶菁菁说:“想坏点子呢,有的人就爱背后告状。”艾生依旧看也不看他们,那些话似是被空气隔绝,并不能进到她的耳朵里。她不晓得,这是让汤明臣最看不惯的样子。汤明臣妈妈在家里无论如何大呼小叫,他爸爸总是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看起来胜利的是他妈妈,而汤明臣觉得他爸爸眼底的那些不屑更胜一筹。汤明臣是班上欺负艾生最多的孩子,没事就偷偷扯她头发,拧她手背,或推她一把。
吃午饭的时候,邻桌偏又是汤明臣和叶菁菁,两个人总瞟向这边。在艾生嘱咐丁彩虹如何不把饭菜汤水弄到身上时,叶菁菁说:“快看呀,这次是两头小猪一起拱槽啦。”丁彩虹用叉子一下一下戳米饭的样子,令艾生心中不安。叶菁菁跟汤明臣说:“又瘦又黄的干巴样,还带个水钻卡子,看得我连饭都吃不下了,这也太可乐了。”
“你不可乐?”丁彩虹哭过的眼睛小刀子似的横过来。叶菁菁说:“你这只猪。”丁彩虹说:“你全家都是猪。”叶菁菁嗤笑一声:“比你强,你就一个酒鬼爹,可乐极了!”艾生心里扑腾了几下,用手扯住丁彩虹。丁彩虹显然忘了艾生的各种叮咛,对叶菁菁一字一顿道:“你看你嘴边那颗大痣,天生的馋鬼,那才可乐。”又把下巴扬起来对着汤明臣说:“还有你,又矮又胖长得像头猪,怎么还有脸笑话别人呢?你们两个大马猴,又丑又坏,叫人恶心。”
被骂得蒙了片刻,叶菁菁眼里很快投射出不同于孩子的轻蔑:“有娘生没娘养。”汤明臣咬着牙切着齿:“有娘生没娘养。”丁彩虹的眼泪瞬间涌出来。艾生平静的脸上划过巨大云翳,她张着嘴,像是一条缺氧的小鱼。这让汤明臣觉得好玩。他用筷子轻轻敲碗,哼歌谣般低唱:“有娘生没娘养呀,有娘生没娘养呀。”叶菁菁很快跟上,有几个和他们关系要好的,也跟着哼起来。他们压低声音的合唱,化作滔天巨浪,一下接一下地翻滚着。艾生空无一物的眼底蓄着引而不发的汹涌。丁彩虹扑过去,汤明臣扯住了她的头发,叶菁菁拦腰抱住她。艾生的平静一层一层碎裂,她明明看到周老师已经大喊着接近,还是端起桌上的汤,稳稳地把它扣在了汤明臣的头上。一瞬间,教室内只余汤明臣的哭喊声。全部目光都聚集在汤明臣头上那淅淅沥沥小瀑布般往下淌的西红柿汤上。事后证明,汤也没有多热,汤明臣哭成那样是因为害怕,他以为自己的脸会被烫烂。
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汤明臣,确认他只是额头发红,周老师给他换上备用衣物,让其他老师照顾安抚他。周老师回到办公室,脸上柔和的线条生出棱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艾生不说话,捏着衣角垂着头,脸上是倔强的平静。一直抽噎的丁彩虹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哭带比画,说刚才他们是如何如何辱骂她们,平日里是如何如何欺负她们。周老师听明白了大半:“无论如何,不该把汤扣到别人头上,如果很烫,会出人命,有任何事情可以和老师说呀。”实际上她也知道,艾生从来不主动告状。“她们骂我们有娘生没娘养,许多人一起骂。”丁彩虹说完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周老师安抚了几句丁彩虹,让她先回教室。
周老师瞧着艾生,半天不说话,所有的情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先回教室吧,一会儿就放学了,等你情绪好些我们再聊。”艾生没有走,她说:“对不起。”她想起早上周老师在保温桶里给她留的汤,就在刚才,她把这样一碗汤扣到了一个同学的脑袋上。如果周老师像朱凤兰那样骂她几句,她会好受些。她终归是把这最后一天搞砸了。
周老师说:“艾生,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口子,周老师一直在努力试着缝合它。”她轻叹一声,“是周老师不好,一直也没能成功。”艾生摇摇头,这怎么能怪周老师呢?每年她的生日周老师都会在班里给她过,问她有什么愿望。她每年的愿望都是:想见妈妈。今年的母亲节,学校要小朋友画一张母亲的肖像。艾生画了一个长裙长发的女人,脸上却是一团模糊的云,引来全班笑声。周老师认真地告诉她:“艾生,有一天你会见到你妈妈,会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一次家访,她听到周老师跟朱凤兰提起要妈妈的联系方式,朱凤兰说:“我联系不上那个骚货,就算能联系上,也不可能叫她回来看孩子。”周老师对着朱凤兰讲了一晚上,嘴唇磨出了干皮,朱凤兰以时间太晚为借口,黑着脸把周老师请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