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滚绣球（短篇小说）

1

我又梦见了老师。

梦里，老师把他珍藏的几十个算盘，一一向我展示……

醒来，我泪水滂沱。

他是我入职银行后的第一位老师，名字叫刘继洪，泰城陶镇分理处主任，鲁西北人，新中国成立后首批银校生。老师双手打得“狮子滚绣球”，人们都叫他“神算手”。

陶镇分理处是一排五间连通的青砖墨瓦的老平房，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五年。那些老房子现在已经被夷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

2

我还在银校上学时，便听闻银行里流传一句话：一信贷，二计划，三会计，四出纳，最后才是储蓄员。

毕业前夕，同学们都为分配的事东奔西跑，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谁也不认识，什么人也找不到，索性由它去吧。

我们班23名男生中，只有裴刚与我一同分到了家乡的泰城银行工作。裴刚他爹是泰城一家企业的厂长，他干了信贷。

而我去了储蓄。

我原本不在乎专业的，工作分配那天，裴刚忽然来找到我，说，听说咱班的男生，最差的也去了计划专业，唯有你干了储蓄。你不去找找领导？

我跑了一趟主任办公室。那时，支行还叫办事处，行长叫主任。路上我心里直打鼓，进了门不知怎么，胆子却肥了，哭着闹着，要求干信贷。

主任上下打量了我半天才说话，口气很硬，说，工作分配是党委会定的，不可胡闹，快去报到吧。末了，又对我说，有人想当刘主任的徒弟，刘主任还未必肯收呢。

我带着满腹委屈去分理处报到。那天，没见着刘主任。分理处的李老师说，刘主任去市行参加主任会议了。走出分理处，我下意识地望了望那排老屋，心中一片茫然。

次日，我参加了市行举办的新学员入职培训班。一天课后，我正在操场上跑步，裴刚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我说，高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回宿舍洗了把脸就赶到了高老师的办公室。

高老师笑眯眯地给我倒了杯水，很和蔼地对我说，简庐，听说你对干储蓄有意见，觉得屈才了？我告诉你，能做“神算手”刘继洪的徒弟，是你的福气。本来这个班是由他带的，领导急着找他写个材料，临时由我替他。

我低头不语。

高老师是泰城办事处复兴路分理处的主任。对他的话，我不以为然，猜想定是领导让他来做我思想工作的。我是一名出类拔萃的银校生，偏偏让我干储蓄，凭什么？

简庐，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刘主任，高老师见我不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给你讲讲刘主任的故事……就从“狮子滚绣球”说起吧。

那年，市财贸金融系统举行珠算大比武，刘主任代表泰城银行参赛。进考场时他带了两个算盘，一个是普通算盘，另一个是17档的海南黄花梨木老算盘。监考官见状把他拦下了，对他说不允许带两个算盘。刘主任争辩道，考场纪律也没这一条啊。最终监考官妥协了。比赛时，他左右开弓，别人算到一半，他已交卷。那次比赛，他一举夺冠，市长亲自为他颁的奖。颁奖会上，主持人对他说，市长想要看你的算盘表演。于是，他当众展示了双手打“狮子滚绣球”的绝活。市长对他双手同拨的技艺赞叹不已，称赞他为“神算手”。从此“神算手”的名号就传播开来了。那年，他被评为省劳动模范。

可是，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他打过“狮子滚绣球”，也再未见到那个老算盘。高老师又叹了一口气，说，刘主任是个传奇人物，有关他“神算手”的传说，有好几个。第一个传说颇神秘。说他每日勤学苦练，一次，练至子夜时分，蒙眬睡去，梦见一白发老者对自己口授秘诀，字字清晰，于是他取来纸笔，速速记下，醒来时，梦中所记均展于案上，墨迹未干。第二个传说是现实版。说他苦练指法，每天拨打“16875”五千次以上，终于练就了“神功”。第三个传说愈发神奇。说他打算盘的技艺达到了心神合一的境地，无算盘似有算盘。给他出一道算题，他全凭意念，双手在空气中比画一阵，算出的结果准确无误。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在银校时，是他美丽的初恋情人手把手教会了他双手打“狮子滚绣球”的技艺。

听说老师双手打“狮子滚绣球”是跟初恋情人学的，我异常兴奋，问道，是真的吗？

高老师忽然转过脸去，良久沉默不语。

3

培训班一结束，我就去了分理处上班。

我是下午报到的。上午，我下地去帮爸爸收玉米和豆子，疲惫不堪。从地里回来之后，我去泰云浴池泡了个澡，然后回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八月，正午的日头很毒，日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提着爸爸特意给我买的那只黑皮革包——包里放着培训班上发的算盘，另外，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刘主任正在等我。一见面，我不禁愣住了，这个人长得竟然与我银校的校长惊人地相似。高大，白皙，腰板很直，举止儒雅，一套银灰色的中山装略微显旧，肘部还打了块补丁，口袋里别着支钢笔。这些，都给了我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刘主任问我的家庭情况，我如实相告，还把其他同学的分配情况也跟他说了。

唉，命苦。我的语气中带着委屈和不满。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唯无技之人最苦。别抱怨了，年轻人！走，去和老师们见过面。

刘主任把我一一介绍给同事们，然后带我四处参观：会计出纳柜，储蓄柜，就餐室，午休室兼库房（库款晚上要送至办事处）。

最后，他带着我来到走廊最西头——他那间狭小而简陋的主任办公室。进门右手边靠墙有个书橱，满满一橱子书。

你师母不喜欢我往家里拿书，我的书大都在这儿，你喜欢就来看。刘主任说。

我嗯了一声。

我无意中瞥了一眼他的办公桌，目光立刻被上面的一盆蕙兰吸引了，花的姿态，与我们校长的那盆如出一辙。蕙兰花前，有一沓书本样厚厚的稿纸，最上面一页的封面上是一行醒目的标题：中国珠算研究与技法。我走过去，翻到目录，发现第一章正是“狮子滚绣球”。我知道刘主任正在写一部关于珠算的著作。

转完回来，刘主任把我领到靠墙的一张写字台前坐下，然后递给我一沓练功钞，说，练吧。

我拿过算盘，噼里啪啦地打起来。

算盘和书法一样，手型、手臂与眼神三者都要正，否则便难以精进。刘主任指导着我，并且给我做示范。

我一遍遍地练，他一遍遍地给我示范、纠正，直到他满意。

老师，啥时候教我“狮子滚绣球”？我问他。

“狮子滚绣球”？你听谁说的？刘主任说这话时，嘴角微微往下一沉，眉宇间隐约闪过一丝不悦。

高主任。我如实说。

他略一思忖，对我说，等你五个指头“掰饬”开再说。

刘主任为我制定了严格的训练计划，手把手带我练功，且每日监督。从教我打“16875”，到教我打“百子”“小九九”“大九九”，再到传授加减乘除算法和各种珠算技巧，毫无保留。

一周后，我便上柜办理业务了。

班上练功时间少，每天下了班，我就带着算盘和点钞纸回家练。

感到枯燥乏味时，我就找他抱怨，老师，您那“狮子滚绣球”的秘诀啥时候传授给我？您到底会不会“狮子滚绣球”啊？

对我的抱怨和激将，他很不屑，嘿嘿一笑，说，秘诀就一个字，练！

4

眨眼，我在分理处已经度过了两个月时光。

我的算盘技法在老师的指导下提高很快。冬天，我参加了市财贸金融系统的珠算比赛，最终不负众望，夺得了冠军。

爸爸说，得了冠军，不能忘了老师。他亲自买了两瓶酒，让我带上去看望老师。

这是我第一次去老师家，也是初次见到师母。我微笑着问候师母好。

师母那天不知因为何事，脸色很是难看，对我“嗯”了一声，就不再吭声了。我隐约感到师母不太欢迎我的造访。

什么神算手？就是个算痴！天天在行里和算盘在一起，回到家还抱着个算盘不放手，噼里啪啦打得人心烦——你干脆和算盘过一辈子算了！师母转过脸去凶巴巴地对老师说，话语里似乎对算盘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老师极为尴尬，沉着脸说，孩子第一次到家里来，你这是个啥态度？

啥态度，你想要啥态度？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就这么说话，不愿听就别听！师母吼了他一句，然后“咣当”一声，甩门走了出去。

老师，师母她……

你还年轻，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老师叹着气说。

就在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离开了时，老师笑了笑，对我说，对了，你第一次来我家，让你看看我收藏的算盘吧。

老师带我来到他的卧室兼书房。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东汉数学家刘洪的画像。我曾听高主任说过，传说算盘是东汉时期泰山郡蒙阴县人刘洪发明的，刘老师本名刘军，上银校时，立志要在算盘上做出成绩来，便更名刘继洪，以此明志。

靠墙的书橱里，没有一本书，摆放的全是他收藏的算盘，大约有几十个。石头算盘，陶瓷算盘，铜算盘，银算盘，还有精致的铁算盘……在这些藏品中，一个宽大的17档海南黄花梨木算盘，尤为醒目。

我想把它取过来仔细看看，刚要伸手，老师虎着脸对我说，别动。

我吓得赶忙把手缩了回来。

别的你都可以动，唯独这个不能动。

我马上猜到，这个老算盘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并且，我又想到了“狮子滚绣球”……

5

那时候银行的业务基本靠手工，分理处每月都要“打通遍”——把全所的账务核对一遍，做到账、表、折相符。

泰城银行有16家分理处，我们陶镇分理处，数刘主任打通遍最快。高主任的复兴路分理处业务量最大，偏偏快到年底了，他们有几名老储蓄员调去了办事处，新来的学员，都是刚从外单位调来的，对业务不熟。一天，高主任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个急活，请求帮忙。

老师委派我前去。

那晚，好大的雪。

一切都很顺利。打完通遍，高主任高兴地对我说，不愧是刘主任的高徒，走，请你去吃杏仁茶。

我们来到西冶街的陶然居酒家。这是一个古朴的小四合院，我们在北屋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之后，高主任要了一盘泰城牛角酥和一盘香酥麻花，还有两碗热乎乎的杏仁茶。

冬天喝杏仁茶是你刘老师的最爱。高主任说。

我早已了解到，高主任和老师交情不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忍不住问道，高主任，上次我去老师家，看到他书橱里有个17档的老算盘，想要取下来看看，却惹得老师很不高兴，这是为啥？

你想知道什么？高主任饶有兴趣地问我。

什么都想知道，关于那个17档老算盘，关于“狮子滚绣球”……我放下手中的牛角酥，认真地凝视着对方。

高主任喝了一口杏仁茶，叹了口气，半天才缓缓开口说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老师是个才子，在银校时，他的算盘技艺无人能及，只有他们班的班花谭惠兰偶尔与他不相上下。两人后来彼此心仪。谭惠兰的爷爷是个老银行，双手能打“狮子滚绣球”，谭惠兰的爸爸在省政府当干部，用不着算盘，他就把技法传给了孙女。

我惊讶道，老师的初恋叫谭惠兰？

是啊，怎么了？高主任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起了他办公桌上的那盆蕙兰花，如梦方醒，说，没什么。

高主任接着说，谭惠兰的“狮子滚绣球”从不外传，唯独教给了你老师。你老师曾对我说过，谭惠兰人生得漂亮，知性，优雅。闲暇里，他们登千佛山，游趵突泉，逛大明湖，沉浸在爱河之中。那时，他们已在全省的珠算比赛中拿过冠军了，但是他们还有更大的梦想，那就是有一天，能双双站在全国大赛的领奖台上。

高主任拿起一根香酥麻花，放到嘴里，边慢慢嚼着边继续说，可是后来，谭惠兰的父母得知他们的恋情后，坚决要求他们分手，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谭惠兰是高干的女儿，你老师自知难以高攀。分手的前一天，两个人在千佛山月老祠的那株老槐树旁抱头哭了半天。谭惠兰把爷爷珍藏的一把17档老算盘赠予你老师做留念，自此，两人天各一方，从未再见。你老师说，那个老算盘是清代的海南黄花梨木做的，价值不菲。毕业时，他们班有五个人去了省行，其中就有谭惠兰。你老师学业成绩最好，又是珠算冠军，本在五人名单之列，是他自己要求来泰城的。他是想离开伤心之地……你在听我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