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文庄去吃杀猪菜(短篇小说)

作者: 刘立勤

电话响起时,我正拿着画笔准备给白灵画像。

细纹画布刷过九次丙乙烯了,鲁本斯油彩风干过两盒,白灵的照片在画架顶端卧着也有三个多月了,白色的画布上,我愣是没有涂上一笔色彩。好在照片上的她眼睛依旧明亮,充满魅惑,能让灵光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抑制住心里的激动,仔细完善线稿,小心翼翼地把一管管的颜料挤进晶亮光洁的调色盘里,耐心地调和出称心如意的色彩。刹那间,我感觉白灵跳出照片,走进了画室。看着她那羊脂玉般的胴体,吮吸着她迷人的体香,我拿起画笔饱蘸油彩,意欲开启最为重要的一笔。扑通,一双大手凭空飞来,在画面的中央搅出一串水花,激起一圈圈的波纹。玉体飘然而逝,香气随声而去,灵感如同飞鸟掠过,倏地不见了。我心里一片茫然,啪的一声,手里的画笔跌落在了地上。彩色的油彩瞬间溅射,在我白色的裤腿上点染出一片孔雀尾翼似的斑点。

每次都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

初见白灵的那一刻,她那沉醉迷离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欧米伽型的下巴,似有一缕电光劈面而来,在我的眼睛里燃烧,又在心头猛扎了一针。我心中一凛,有点疼,有点甜,更多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十分美好的感觉。那时,我脑子里就生出一个想法,我要用画笔把那份美留下来,传下去,让更多的人喜欢。作为一个画家,我见过无数美女,也画过无数美女,但唯有白灵的美让我惊心,让我心疼,让我过目不忘。这么美丽的女人为何无法融进我的画布?为何会凭空生出一只手呢?我始终弄不明白。

电话铃声遽然响起来,《罗刹海市》的歌声驱散了心中残存的画面。我极不情愿地拿过手机。电话是徐洛夫打来的。我不想搭理他,任由刀郎那幽怨的声音在画室里飘荡。我不明白刀郎那么有名,为什么歌声里还是充满抱怨和不平;我不明白徐洛夫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来打扰我这个穷画家。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徐洛夫,不想见到他,此时更不愿搭理他。我也知道,如果不接电话,他一定会杀上门来,追问十万个为什么。徐洛夫心里有十万百万千万个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没有钱搞不定的为什么。

徐洛夫约我到文庄去吃杀猪菜。

当然,他第一句话依旧是,那画画得怎么样了?

徐洛夫找我大多是为了画画,画的主体无一例外都是美女。东方的,西方的,金发的,黑发的,必须都是美丽的——青春娇羞,笑意盈盈,风尘满面。或披着轻纱的,或半裸的,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全裸。我也喜欢画美女,光与影的鲜明对比,虚与实的巧妙结合,细腻写实典雅唯美,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每画完一幅画,我总要坐在那里静静地欣赏,心中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分不清是喜欢自己的画,还是喜欢画中的美女。一想到这些画都要沦落到徐洛夫的手里,犹如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投进情敌的怀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和悲凉。我无数次暗下决心,再也不给他画画了。他只需一个办法就能让我屈服,让我把画画得更好。

徐洛夫是我的发小,一个杀猪匠,早先叫徐大富,他爹期待他大富大贵光耀门庭。他早早就和他爹学杀猪,学打铁,学唱渔鼓戏了。打铁需要力气,他觉得太累;唱渔鼓戏卖唱,他嫌没面子。只有杀猪他喜欢,因为有肉吃有酒喝。他爹杀猪需要三个帮手,两个人拽耳朵,一个人扯尾巴。他说他只需一个帮手扯猪尾巴,自己用一把铁钩钩住猪的下巴往案子上拽就行。他把猪放倒,用脚踩住猪脖子。伴着一声惨叫,手起刀落,那猪就一命归西了。他说自己手握滴血的长刀站在那里,有种豪气冲云天的气势。凭着这种气势,他带着那把长刀,先在村里杀猪,又在镇上杀猪,接着杀进瓮城西关菜市场,如今在东关办起肉联厂。他杀猪,杀羊,杀牛,成为瓮城最大的杀猪匠,被人尊称“徐总”。

我一直叫他“杀猪匠”,他也说自己就是杀猪匠。虽然那个现代化的肉联厂不用他亲自操刀了,但他仍保持着杀猪的爱好。他特意收拾了一间房子,置办了一套传统杀猪的家伙,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杀一头猪。他多次叫我去肉联厂参观,邀请我欣赏他杀猪时的豪情,我从来没有去过。他想在我面前显摆自己的家业,壮大自己的气势,我就是不给他嘚瑟的机会。对他杀猪的嗜好,我甚是疑惑。他不是个有怀旧情怀的人,媳妇都换了三个了。为了摆脱杀猪匠的身份,他开过服装店,办过超市,投资过矿山……赔了一屁股搭两胯子。他看破红尘回头是岸,重操旧业继续杀猪。有次酒醉,他说猪就是他的爹,猪就是他的娘。我说,猪是你的爹,是你的娘,你咋要杀它?他说,为了钱呀。我顺口问他,你那么有钱了,咋还要杀猪呢?他说,为了女人——每得手一个女人,我就要杀一头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也不想和他探讨女人。别看他生得像是装满粮食的麻袋,走路如一堆肉在晃,身边却围着许多女人,有打工妹,有医生护士,也有老师。偶尔和他一起出门,只见一些平日昂首挺胸高傲得六亲不认的女人,见了他就像蜜蜂见了花儿,也像苍蝇见了臭肉,嗡嗡嗡地围上来,握着他猪肘子一样的肥手,哥长哥短,叫得亲热。要是好久不见,他就会领着一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女人,到我画室显摆一番。徐洛夫曾经悄悄跟我说,想不想?让你也耍耍。看到他无耻的样子,我恨不能拿起他那把长长的铁钩,把他拽到案子上,在他那大腿粗的脖子上捅一刀。

徐洛夫也不光是为了显摆,他还让我给女人写真,多数是给女人的脸画像。那些女人都不算丑,我也乐意。都是免费的模特儿呢。我还曾给六个女人画过裸体——我本想拒绝,却又舍不得他包的红包。红包很厚实,和我老师收到的红包差不多。老师是国内名家、省内大师,一平方尺画三五万的润格。我捏捏他给的红包,觉得自己算是省内大师的级别了。

画了几十年,画了几百幅,很少有人给过钱。他们以为画画像是小孩子撒尿一样,掏出家伙就行了。不说几十年的学艺投资,单说一幅小画的颜料画布,高档的不说,我那中档偏低的油彩画布成本都要千儿八百。记得有人送过两瓶西凤酒,有人夹来两条好猫烟,有人请我喝过一场酒,甚至有人提溜着画就走了,屁都没有一声。末了,他们还拿陈丹青的画作同我的比较,说我的画怎么怎么不行。我花费了时间,浪费金钱,还让人笑话。自从收了徐洛夫的红包,我在自己的画室也贴上了润格。可惜,掏钱的人还是没有几个,就像小时候有人向我要童子尿,却连糖都不舍得给一颗。徐洛夫知道我面软,和我演了一曲双簧:他当我的经纪人,我的画都由他经手卖出。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白送一幅画。大家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要我的画,且拿钱来。他的钱让我成为小城知名画家,在电视上偶尔还能露出半边脸。他也从此捆住了我的手脚——他用低廉的价格拿走我的画,时常还领着一些女人来写真。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有总比没有好吧。我也劝慰自己,权当那些女人是自己请来的模特儿吧。我自信手艺很好,也懂得艺术高于生活,让画里的女人比现实中的人更漂亮,更洋气。徐洛夫一高兴,给我的红包也会更加诱人。让我难过的是,每次我写真时,他都要守在身边。他虽不说什么话,却爱吸溜鼻涕,爱吞咽口水,哼哼哧哧的声音着实让人不适。

白灵也是徐洛夫领来的。第一次见白灵时,我竟然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见过一些美女,高冷的,热情的,阴郁的,阳光的,各具特色尽显风情。白灵的美难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份美让人刻骨铭心。直到徐洛夫拍了我一巴掌,喊了声呆子,我才醒悟过来,擦掉流到下巴的一道涎水,邀请他们喝茶。我取出一个珍藏已久的水晶杯子,认认真真清洗一番,给白灵泡了西湖龙井。我觉得她应该喝龙井,清新脱俗,不染纤尘。看到水雾在杯口袅袅升起,一片片茶叶在水里舒展开来,恍惚中,我以为她是敦煌壁画中的飞仙,是杨过的小龙女,是《天龙八部》里的王姑娘……

呆子,这是白灵,请你给她画一幅画像,把她的美留下来,传下去。

这句台词本是我的,被他抢去了。怨只怨我当时蒙了。不过,没蒙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一直想当个好男人,担心人家说我不怀好意。曾经有个女孩告诉我,女人其实喜欢有点坏的男人。每次见到美女,内心暗流涌动,很想坏那么一次,但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保持着一个好人的形象。徐洛夫把我的台词抢了不说,还补上一句,至于润笔,你尽管开口,美是无价的。听了他的话,我真想反击他一句。好酒都让他喝了,咋一杯都不给我留?

白灵说画一幅脸部写真。但我知道,她内心其实想要一幅人体写真。人都希望活在美好的时光里,希望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下来。徐洛夫更是巴不得,一遍遍地鼓励她画人体。我也想画人体,这样的美女可遇不可求。最近有一个重要画展,我正准备参展作品,美女的裸体肯定是最受欢迎的。我打算助纣为虐鼓励一番,却听见了他吞咽唾沫吸溜鼻子的哼哧声。一想到每次画人体,他都要赖在身边,便没了心情。我不想让他这头猪把白灵这棵白菜给糟蹋了,我宁愿自己看不到那个美丽的胴体,也不愿意让他那双污浊的眼睛玷污了那份美好。

我说,人体写生,你懂的,那要裸体。

白灵娇羞地说,我知道呀……我,我很荣幸能当你的模特儿。

我说,我害怕……

白灵笑笑说,怕啥子?

我说,你太美了,人人都喜欢美,想占有美,我害怕我把控不住。

艺术家创造美,也喜欢拥有美、占有美。我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感觉粗糙的脸上竟然有点发烫。

白灵笑眯眯地说,哪有……

我正犹豫如何接话时,徐洛夫接过话头。

他说,怕啥,有我在旁边监督着,还怕你个呆子不成。以前……

我立马抢过话头说,以前你领来的那些女孩,咋能和白灵比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看了一眼白灵,尴尬地笑了笑,点燃了一支烟。

白灵说,其实,也……

我担心白灵说出后面的话,毁了我对她的印象,赶忙说,先画一幅脸部写真吧。脸是人的名片,你要是觉得脸部写真满意了,我们再画人体写真。我想,那时我和白灵都熟悉了,就用不着杀猪匠这个掮客了。我无视徐洛夫的暗示,指导白灵摆了几个造型,用我的华为手机为她拍了几张照片。白灵生得漂亮,镜头感也好,秋日的暖阳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勾画出毛茸茸的弧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照,无论怎么拍,她都是那么的温润漂亮,让人舒心暖心。

徐洛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心思细腻很会说话,一遍遍地向白灵推介我。说我是省美院的高材生,说我的油画在香港苏富比拍卖到一百万元。我的画的确上过苏富比拍卖会,不过卖的是二十万。卖主是我,买主是徐洛夫。我们唱了一曲双簧,在报纸上电视上露过几次脸,为的是知名画家的名号。我自认为我的画艺术水平很高,但外界好像并不认可。我融不进省城的大圈子,本地人又嫉妒我砸我的洋炮。以往他在女人面前吹嘘我时,我嘴里谦虚,可心里满是喜悦,好像真的卖过一百万。今天呢,我羞愧得不敢抬头,悄悄翻动手机里的照片,欣赏她美丽的容颜。他继续吹,还谈起列维坦,谈起拉斐尔、安格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伟大的画家的。他还想鼓动白灵求我给她画人体。他知道我从不拒绝女人的请求,更不会拒绝美女的要求。

白灵的热情被他点燃了,用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睛看着我说,其实……其实……我真不想她说出那个“其实”,害怕那样的话语会引起我更多的联想,破坏她带给我的美好。

我说,其实,你可以发给我一张照片,我也能画出最美的你。

我说,你的美已经刻在我心里了。

我还说,你的美已经融进我的骨子里了。

我的话说得急切,好像有人在后面赶着我,害怕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从没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话,以后也可能没有人值得我这样说了。我感觉白灵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徐洛夫一脸的不屑,说了一声“好酸”,拉着白灵走了。

他们走后,我继续看白灵的照片。她五官精致,皮肤白嫩,我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出一个别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美。于是,我就想从她脸上找出一处丑陋或是不美的地方,平复我骚动的内心。我不停地点击,放大,还真看不出来。我把照片导入电脑,仔细翻看,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但她太美了,什么缺点都没有,完全符合我内心对“完美”一词的理解。我走进画室,打开一张珍贵的雨露麻油画布,拿出一盒平时舍不得用的鲁本斯油彩,想为她画一幅画像。我坐在白色的画布前,一次次调配颜料,不知道第一笔该画什么,油彩该落在哪里。就像一个作家呕心沥血构思了一部小说,却始终找不到美妙的开头。

我想,那就等她的照片吧。

怎么还没有画出来,莫不是担心我付不起润笔?白灵要是满意你的画,我就把屁股下的这辆车送给你做酬劳,你好开去乡下写生。

车是宝马7系2023款740Li,能值一百多万吧,不知是不是他的。他每次回老家都要换车,换的都是豪车。有时,还带着司机。他说这话是想让我说——我的画不值这个价。他曾劝我要学着贬低自己吹捧他人,以求换手抓背让他人吹捧我。他说自己是杀猪匠时,期待我叫他徐总。人多时,我很少叫他杀猪匠,也从不叫他徐总,只叫他徐洛夫——我不知道他为啥取了这个不土不洋的名字。我不会说自己的画不行,也不会说艺术的坏话。如果那样说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这幅画是给白灵画的,我更不能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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