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会如何对待我们?
作者: 李云蝶作为“哈利·波特”系列的影迷,笔者小时候最怕的角色并不是伏地魔,而是盥洗室中“哭泣的桃金娘”。据J·K·罗琳回忆,这个角色的灵感源于她“时常在公共洗手间(尤其是在派对和迪斯科舞会中)遇到的哭泣女孩”。这样的情景男孩们几乎从未经历过,于是她特别享受让哈利和罗恩陷入这种既尴尬又陌生的场景。
在扬·哈罗德·布鲁范德编写的《都市传说百科全书》中,桃金娘被民俗学者视为“厕所鬼魂”这一民间传说的文学延伸,出现在“我信仰玛丽·沃思”这一词条中。这个条目记录了一种仪式感十足的召唤方式:据说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通常是卫生间),点燃蜡烛,凝视镜子,重复念诵“我信仰玛丽·沃思”几次或者几十次,便能召唤出镜中的女巫或食尸鬼的复仇灵魂。


在美国加州的一种传说中,“玛丽”可能源自英国历史上的女王“血腥玛丽”。于是这位君主跨越了几个世纪来到美国,化身为遍布全美的青春期少女们在派对、夏令营中流传不息的召唤仪式;又经由好莱坞电影与恐怖文化传播至全球,最终出现在我儿时的梦魇中。
这些都市传说既是恐惧的源头,也是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在那个手机还没接管一切的年代,它们曾经主宰过我们的耳语、尖叫、鬼故事和深夜梦境,构成了我们潜意识中隐秘而深刻的一环。我们这代人的“桃金娘”还在霍格沃茨厕所里哭泣,而Z世代的幽灵,早已化身为新的数字鬼魅,穿越屏幕与算法,在云端完成了下一次的进化。
迭代中的人类的恐惧
都市传说并非凭空诞生,它们是特定时代情绪的浓缩,延续了神话与民间故事的传统,又不断吸纳现代社会的不安、焦虑与希望,成为人类在面对未知与恐惧时的一种心理自保机制。
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十九世纪,死亡的判定依赖医生的主观猜测,人们尤其害怕被误判死亡、在尚有意识的状态下遭到活埋。这种恐惧甚至拥有一个学名:Taphephobia,即“被活埋恐惧症”。为防止误判死亡,一些地区还设立了“观察太平间”,让“可能还活着”的人有机会苏醒。这种对生死边界模糊不清的恐惧,催生出关于“游荡鬼魂”的都市传说,并最终演化为文学中的吸血鬼形象。
纪录片《传说》(Lore)的第一集便重现了这段历史。1883年,结核病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肆虐,几乎带走了当地四分之一人口。在罗德岛的埃克塞特小镇,农夫乔治·布朗一家相继病亡:先是妻子,随后是大女儿,再后来是小女儿默西,几年后,唯一的儿子埃迪也开始咳血。
当时的人们对疾病传播机制几乎一无所知。医生无法解释为何一个家庭会相继失去亲人,于是民间传说填补了认知的空白——也许是死者带来了厄运。当时人们相信:有的人没死透,灵魂仍困于肉体中,为了苟延残喘,他们会在夜晚出没,吸取他人的生命精华,而一旦被他们“缠上”,便只能走向死亡。面对布朗一家接二连三的死亡,村民决定开棺验尸,辨别布朗家的三位女性谁是“魔鬼”的宿主,判断标准是:是否面色红润、皮肤光滑、血液充盈,看似“栩栩如生”?他们依次掘开三座坟墓,前两具尸体早已腐败,唯独去世三个月的默西皮肤红润、容貌安详。村民认定她是“魔鬼”的寄主,挖其心肝,焚烧成灰,混入水中喂给病重的埃迪,以祈求驱除“诅咒”。该集标题《他们做了一种“补品”》。
尽管男孩最终未能幸存,但这起事件在1892年登上报纸并传播向全世界,媒体首次用“The vampire”(吸血鬼)来形容这位“墓中复苏”的少女,默西·布朗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是最早被记录的“吸血鬼”形象。
“德古拉公爵”首次登场于1897年由布拉姆·斯托克创作的小说《德古拉》中。它被广泛认为是现代都市传说类吸血鬼文学的起点,也奠定了后世吸血鬼形象的诸多经典设定:神秘、怕阳光、饮血为生、永生不死。这类以恐惧为基底、混合哀愁与魅惑的“都市鬼魂”形象,随着时代变迁,它们以新的方式进入大众文化。
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增强,对陌生人的不安成为新的集体焦虑,“消失的搭车客”“后座杀手”等传说将“陌生人”置于恐惧的核心,成为对城市生活风险的心理投射。这类故事与当代电视新闻如出一辙:聚焦伤害、绑架、死亡、悲剧、丑闻等,试图提醒我们:这个世界并不安全。
布鲁范德在《消失的搭车客》中便记录了这样的典型案例:一位司机深夜载了一位衣着奇特的女子,临近目的地时她突然从车内消失。司机追至其所说的住址询问,门后长者却表示那是其早已去世多年的女儿。这个故事被一再复述,并随着传播语境的变化衍生出无数地方版本,成为当代民间口述传说的经典。
进入21世纪,都市传说的焦点转向新技术。从“手机辐射致癌”到“微波炉改变DNA”,再到“智能音箱在暗中监听”,这些传说虽看似荒诞,却折射出现代人面对技术时的无力感与不信任。就连商业企业也未能幸免,常常在都市传说中被塑造成“幕后黑手”。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流传着关于宝洁公司的都市传说:宝洁产品包装上的“月中人与十三颗星”标志是撒旦崇拜的象征,甚至有传闻称公司总裁在电视节目中承认与“撒旦教会”合作,将部分利润用于资助该组织。这一说法通过口耳相传、电子邮件等方式迅速传播,甚至引发抵制潮。宝洁公司不得不多次提起诉讼、公开辟谣,并最终将该标志从包装中移除。
这类都市传说虽然离奇,却延续了古老神话中的母题:将巨大的物质成功与黑暗力量相联系。正如童话故事中人们为财富出卖灵魂,现代人则借由“企业与魔鬼的交易”表达对资本权力的警惕。

从社会功能角度来看,都市传说像古代神话一样,既是对“不可见力量”的解释,也是一种文化秩序的象征装置。它们通过通俗易懂的叙事方式,为公众划定“善恶边界”,提供情绪的出口。当社会面临剧烈变动、权力结构动摇或价值观失衡之时,类似的传说便会兴起,映射出人们对“失控现实”与“隐形权力”的集体焦虑。
从篝火到推送:媒介如何再造都市传说
如今,口耳相传的年代已然逝去,互联网居民不再轻信幽灵附身、神秘失踪这类“老派”灵异故事,而是将注意力投向更具科技质感的焦虑与幻想。今天的都市传说往往脱胎于人工智能、上传意识、生物改造等前沿议题,结合极易仿真的AI生成内容,在社交平台极速传播,在信息过载的时代激发出更新、更深的恐惧。
在美国,现代都市传说往往与流行文化和商业巨头密不可分。在美剧《万神殿》中,人类意识可通过高精度扫描上传至云端,以数字形式永存。剧中,饱受欺凌的少女麦蒂,突然在网上收到一封匿名加密通信,随即霸凌她的少女团体手机被集体入侵并遭到报复。麦蒂的母亲意外发现帮助麦蒂的神秘人是她的亡夫——一场AI巨头奴役“数字幽灵”的巨大阴谋由此展开。
这类“数字幽灵”式都市传说,随着近些年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发展,早已不再局限于虚构剧情。近年,马斯克成了社交网络上“AI替身”阴谋论的核心人物。有人剪辑他在公开场合言谈“异常”的片段——表情木然、语速突然加快、答非所问等,作为他已将意识上传、现实中是“AI马斯克”的“证据”,在社交媒体上疯传。他的AI项目Grok更被视为其“模拟人格”的延伸。
由此,人类的恐惧已然发生根本变化——《万神殿》式都市传说的核心恐惧,已不再是死亡本身,而是“复制后的意识是否还是我”——这是全新的“人鬼融合”焦虑,意识永生的承诺背后,是对自我认同的崩溃,其本质是我们在技术面前对“人”的边界日益模糊的深度焦虑。有评论称《万神殿》为“人类自造的难以理解的恐怖”。一位网友尖锐指出:真实的人已死。
技术在这里成为新一代都市传说的制造者。它承诺永生,却带来身份漂移、自我异化与伦理真空。AI头像、数字分身、深度伪造内容等媒介衍生物,使我们不断在虚拟空间生产出“另一个我”——而那个“我”是否真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被“视为存在”。至此,人们关于都市传说的思考已然上升到了哲学层面,其结构也随之变化——它不再依赖单一视角或封闭叙事,而呈现出高度多元化、去中心化的叙事路径——真相悬而未决、立场对立并存,故事不再试图给出确定的解释,在去权威、去解释的网络生态中,每个用户都是“叙事节点”。
数字都市传说的场域也随之转移,从废弃医院、闹鬼公寓转向智能终端的屏幕之内。以“特斯拉鬼影”为例,在美国的社交媒体平台上,特斯拉车主们乐此不疲地分享类似经历:当他们驾驶汽车经过墓地或荒郊地段时,中控雷达屏幕突然显示出“人形轮廓”,而车外肉眼所见空无一人。这些短视频往往配以紧张音乐和惊恐旁白,引导观众相信“某种不可见的存在”被车载系统捕捉到了。
今年2月,事实核查网站Snopes对此现象做出澄清:这些“幽灵图像”可能是由于特斯拉配备的防撞系统误将某个物体(如墓碑)识别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行人。然而,在高度黑箱化的算法面前,即便是“假象”也具备了足够的叙事张力,迅速成为都市传说的新母题。鬼魂不再从镜子或老宅现身,而是在数据与传感器中“复活”,变成“程序里的幽灵”。
与此同时,生物科技也成为美国新型都市传说的重要源泉。新冠疫情期间,美国关于mRNA疫苗的谣言迅速蔓延,以“疫苗引发僵尸末日”的说法最为引人注目。2021年3月,一网友声称,疫苗是“类似计算机操作系统”的工具,旨在劫持人体细胞机制,制造病毒蛋白。

2022年,反疫苗宣传片Died Suddenly在社交媒体广泛传播,声称疫苗导致大量“突然死亡”事件。该片由极右翼媒体人制作,宣扬“大重置”阴谋论,激发了新一轮恐慌。讽刺的是,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曾在2011年推出“僵尸防范”宣传活动,旨在通过虚构的僵尸末日这一文化元素,用于提升飓风季节的应急意识,这一幽默的宣传方式却在疫情期间被误读为官方对“僵尸末日”的预警,进一步增加了相关传说的可信度。
心理学家荣格曾说:“我们只在梦和幻想中出现的事物,曾是显著的习俗或普遍的信仰。”古人将创造力投注于神话,而现代人则将其转向科学。但如果说科学在致力于解释“世界如何运作”,那么都市传说试图回答的或许是另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会如何对待我们?”
此外,热门游戏《最后生还者》改编剧集的热播,也让其中“真菌感染导致人类变异”的设定被重新激活。病毒时代的新型都市传说被包装为“被官方压制的真相”,反映出对转基因技术的误解、对公共卫生体系的深度不信任、对国家干预的恐惧,以及对“人体实验”阴影的历史记忆。它们的广泛传播则依赖于AI技术与信息焦虑的合谋:当科学语言可以被完美模拟,普通公众很难一眼识破。新一代都市传说的传播密码在于,它们未必真的发生,但对现代人而言,它们“看上去发生了”,而这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