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
作者: 林为攀林为攀,1990年生,福建人,现居北京,合同制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搭萨》《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偶合家庭》等。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芙蓉》等刊。
冬日,父亲又在做抽屉。他做抽屉不用一颗钉子,完全靠榫卯。他会把做好的抽屉先空置几天,然后才会把它们合进柜子里。我和弟弟嘴上还没长毛,人微言轻,无法阻止父亲继续做抽屉;奶奶也上了年纪,管不了,也无法管,只会在每次早上醒来时撞到挪移的电视柜才会抱怨几句。我和弟弟看到奶奶被撞到了膝盖,就会满怀期待她能走到门口,冲她那个在埋头刨花的儿子喝道:“快停下,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些该死的抽屉全给烧了?”但奶奶还是走进厨房,去把碗筷端出来,然后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喊父亲进来吃早饭。我和弟弟看到父亲头上和眉上都是白色的木屑,他用手拍掉这两处木屑,又在进门之前抖了抖衣服。我们看到地上的木屑和尘埃一起浮游在旭日里。
父亲坐上了饭桌,整个脑袋都埋在碗里。他喝粥不用筷子,就用他使惯锯子的左手把碗捏起来,贴着碗沿喝,就像一个马桶摒子一样。母亲从外面回来,她腋下夹了几棵拿来做梅干菜的雪里,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地上一片白,以为南方落了雪,刚想嘱咐我们多穿点,吹来的一阵风就把木屑全刮进了屋子,这时她才明白这又是父亲干的好事。她放下雪里,冲进客厅把还在喝粥的父亲揪出去,限他一分钟之内把木屑清理干净,不然她就带着我和弟弟分家单过。
父亲放下碗,跑到门外挪走那些没做好的抽屉。母亲从厨房洗完手出来,看到客厅变窄了,以为又是我和弟弟乱放了东西,仔细检查一遍下来,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她的心意待在原地,不管是门后的锄头,还是装糠的尿素袋。但即便如此,客厅还是让她感到有点不顺眼,她坐下来准备吃饭,带着疑惑一边往桌上夹咸菜,一边仍用眼晴检查周遭。终于,她发现了出问题的地方,就在左上角的电视柜上。这个电视柜被挪动了,挡住了奶奶的房门。母亲不是通过电视柜挡住奶奶房门这点看出来的,她跟父亲不一样,她对空间没这么敏感,她是通过地上的尘印看出来的。电视柜被挪动后地板上会留下一个新鲜的印记,跟常年被脚踩来踩去的地板不一样。这块新鲜的印记像个撕下的伤疤,让母亲嘴里发出嘶的一声,看她皱成拳头一样的眉头,我们就知道家里有人要倒霉了。
她把所有人叫到跟前,质问到底是谁这么不明自把电视柜挪出来,万一撞到人怎么办?我们都没有说话,都把自光放到进门的父亲身上。他拍了拍手,跟母亲邀功说他已经把门外的抽屉都挪走了。母亲指了指电视柜,父亲看到电视柜中间的抽屉掉出来了,就像一只青蛙伸出了准备捕食的舌头,他走过去把抽屉合上,又回到母亲身边,说:“抽屉有些松了,放心,我很快就会修好。”说完这句话,母亲紧绷的五官还是没有舒展,父亲心里一紧,马上拔出那个抽屉,当即去门外修理去了。母亲转身着了一眼父亲的背影,他的背影把门和门外的阳光都挡住了,屋里像一只拢翅的乌鸦那样暗了下来。母亲没有说话,她把电视柜挪到原位,然后坐下来继续吃早饭。她喝的是稀粥,但每喝一口都会停下来把手递到嘴里,从舌苔上捏出几粒卡喉咙的木屑。
我和弟弟都不爱洗碗,都想趁母亲吃完之前走开。我走在弟弟面前,踏过了地上那些有虫眼的雪里,径直走到了阳光普照的大门口,弟弟跟在后面,看我就像一尾鱼快要逃脱家务活这个鱼钩后,情急之下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被地上的雪里绊倒了。弟弟迅速爬起来,着了着两只手掌,发现上面沾到了泥土,他低头把泥土拍干净,抬头着到我不见了,正要追过来,母亲的话就又绊倒了他:“把碗洗了。”
弟弟不情愿地把碗抱进厨房,把水龙头的水开得很大,没有听见母亲让他节约用水的声音,他的耳朵里灌满了百无聊赖的洗碗声。母亲见弟弟耳聋,也没多管,抱起地上的雪里上楼晾晒。她上楼的时候顺便检查每一颗雪里上的虫眼,有的虫眼像一枚硬币一样阔,即便雪里挡在面前,她也能顺利迈上楼梯。
我走到了父亲做抽屉的新地方。这里有棵石榴树,秋天把最后一颗石榴留到了冬天,我着到这颗硕果仅存的石榴挂在枝头,发现它有一半被鸟吃光了,本来浑圆的石榴现在倒像个莲蓬一样吊在上面。树叶落光了,我的脚下满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父亲没看到我的到来,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做抽屉,他的脚下堆满了做好的抽屉。我不知道这次又要轮到家里哪个家具遭殃了,父亲把家具的抽屉都换了一遍,但换掉的抽屉颜色跟家具出现了偏差,当那些旧家具全都换上新抽屉后,就像一件穿了三年的衣服打满了补丁,而且衣服缝缝补补可以再穿三年,他新做的抽屉却很快由于回潮发霉长毛了,所以父亲每年都要做抽屉,直到把家里所有的家具再次换上新抽屉为止。
父亲不同意在他做的新抽屉里放东西。母亲为此恨透了他,每次都会趁他不在时偷偷把那些袜子、牙签和剪刀放进去。父亲出门回来后,总会先把每个抽屉都打开,然后把抽屉里的袜子、牙签和剪刀拿出去,他不会质问究竟是谁用了他的抽屉,因为抽屉本来就是拿来装东西的。有时我和弟弟还会把鸟的尸体放进去,当父亲发现鸟的尸体后,就会端起做父亲的架子,板着脸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问我们为什么要把死鸟放进他心爱的抽屉里。
“好玩。"弟弟说。
父亲还在做抽屉,我知道他这回做的抽屉又熬不到下一个凛冬到来,因为他做抽屉用的木头不好,而且木头还没有晾干,很容易遭到虫害。他不像母亲细致,即便腌制每天早上佐粥的梅干菜,她都会提前把雪里搬到屋顶上晾干,直到一滴汁都挤不出为止。母亲总把肠胃比作家具,尤其在父亲不厌其烦地做抽屉后,更是无数次在饭桌上当着我们的面重申:“每个人天生的肠胃才最适配,就算中途移植到的新肠胃能好用,时间长了也会出问题。”言下之意就是那些家具是这间屋子的肠胄,父亲的做法就像一个庸医强行给没病没灾的人换器官。你们两个长大后干万别学你爸。”母亲用这句话结束晚餐后,我和弟弟又因为洗碗问题互相推脱,这时奶奶就会用她的行动解决这道难题。我和弟弟偷到了半日闲,就想打开电视柜着会儿电视,可是电视没有信号,电视里都是闪烁的雪花,我们只好回到房间,即便这么早睡不着,也要躺到床上闭上眼晴霸占整个黑夜。只有到我们睡觉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要有单独的一间房,就算这在目前是个奢望,也要一人一张床,而非像现在这样,两人共挤一张床。一张床同时躺了我和弟弟,所以我们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要先从对方的身体里找到自己的手跟脚,才能顺利下楼吃饭。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muda20250702.pd原版全文
我这会儿冲父亲大喊:“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张床?”父亲没有听到,他把做好的抽屉擇到一起,慢慢往二楼走去。轮到二楼的家具换新抽屉了。我看到母亲还在楼顶晾雪里,她择下每片好的菜叶,把发黄的菜叶随手抛下屋顶,楼下过路的牛羊届时自会吃掉这些烂菜叶。
我站在石榴树下,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屋子,那些门窗经过一家五口人持续地打开和关上,早已造成了这间屋子骨折,没有人能把它们修好,除非把屋子推倒重建。遇到刮风下雨的晚上,我和弟弟就会睡不着,因为整座屋子的门窗都在晃,只好起来把房间的窗户死死按住,可是仍然会在强风劲雨中落败。我不敢睡觉,弟弟也不敢睡,我们兄弟俩都从床上爬起来,这张拥挤的床终于在雨夜变得宽敞起来。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白晃晃的闪电像一把终将嗜血的刀刃高悬在我们头顶。熬到天明,风雨才会消停点,我们才能回床上睐一会儿。母亲不会因为夜里电闪雷鸣就允许我们第二天赖会儿床,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叫醒我们。我们被迫离开好不容易被两具身体悟热的被窝,打开房门,一阵冰凉的气息迎面吹来,在这阵冰凉的气息里,我们似乎还能闻到百花的腐烂味儿,雨后的牛羊粪味儿也一并袭来。
父亲不仅应该给我造一张床,还应该想办法把家里的门窗都修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合时宜地去做那些用不上的抽屉。我从石榴树下走开,石榴树上最后一颗或者半颗石榴在我身后掉落,我回头一看,发现石榴籽早已干枯,掉在地上再也不像血浆崩裂,而是像一颗寂寞的石头。
父母在屋顶争吵,原是母亲见屋顶风大,私自把父亲做的那些抽屉拿来压雪里了。父亲抢过两个抽屉,就像一只举着双钳的螃蟹。母亲忙低头把那些被大风吹的雪里踩在脚下,接着把它们叠在一起,搬来楼顶上的几块残砖压上去。父亲举着两个抽屉下到二楼,看到我正在楼梯口围观他们的争吵,一言不发地从我身旁挤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父亲在二楼强行把抽屉塞进衣柜。母亲担心那些残砖也会被风吹走,喊我去楼下搬石头。我往身边看了看,发现弟弟不在,无法把这件苦差事推给他,只好独自下楼去搬石头。
在那棵石榴树下,我看到几只飞鸟落到地面在啄石榴籽。那仅剩一半的石榴就像一个多灾多难的蜂巢,春芽、夏果与秋获犹如一汪春江水在上面悉数漏光,只剩萧条的残冬徒留在我面前。我把飞鸟赶走,在石榴树下找到一块沾了鸟粪的石头。这块石头在春天,在夏天,哪怕在秋天也不会落到鸟粪,只有无叶可依的冬天才会让栖息在上面的飞鸟直接把鸟屎拉到树下这块石头上。
我抱起这块石头爬上楼顶,母亲接过我手上的石头,让我把压在雪里上面的残砖拿走,然后小心地把石头放在上面。我看到在石头重压下的雪里薄得像一张纸,最后几滴青色的菜汁正在流出来。风很大,吹不动楼顶的雪里,倒吹起了楼下的落叶。我看到落叶像枯叶蝶一样飞舞在这个隆冬腊月,可是仍没有一丝春的迹象。
弟弟在楼下喊我们下去吃午饭,奶奶把午饭做好了。我跟在母亲身后下楼,看到她肩上的衣服被磨破了,响午的阳光在她灰白的头上穿针引线,不过终究跟她年轻时的那头黑发有所差别。奶奶已经把碗筷摆好了,但是饭桌上还少我那个不务正业的父亲。客厅吹进了几片枯叶,此刻这几片枯叶就像松树上还没遭到熊孩子毒手的蝉蜕。奶奶用扫把把落叶扫出去,可是浮起来的灰尘又弄脏了饭桌上洗得一尘不染的碗筷。母亲忙在桌上盖上防蝇罩,让我去喊父亲下楼吃饭。我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把头别到一旁,我只好走到外面去,仰头冲二楼喊:“爸,下来吃饭啦。”父亲没有回我。母亲在客厅里叫道:“上去叫。”
我走上二楼,在我和弟弟的房间没找到父亲,在那个储米的杂物间也没找到父亲,这两间房都没有带抽屉的家具。最后我推开父母的房间看到了父亲,衣柜下方的抽屉没安进去,父亲显然记错了衣柜抽屉的尺寸。
“爸,吃饭了。”
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了我一眼,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变化。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曾会驮着我去走街串巷的父亲不见了,我也许久没坐在父亲的头上,以一种与当时的年龄不相符的高度去看待那些左邻右舍的饭桌。父亲驮着我走进邻居家时,我的脑袋几乎快挨到了他们的天花板,不过我的眼睛始终放到那些或简单或丰盛的饭桌上。父亲从不在别人家里留下来吃饭,他只是驮着我进入不同的客厅看一眼他们荤素不一的饭桌,然后就走了出去,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那时我是方圆几里长得最高的人,我在高处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头顶。
“下来。"父亲在家门口把我放下来。我一下子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却像最开始腾空一样不适应。父亲凑到自己家的饭桌上,说家里的饭菜比不过任何人,我们几乎是十里八乡吃得最差的。父亲说话爱夸张,他无非带我去看了寥寥几家人的饭桌就草率地得出这个结论。他还说这些狗都不吃的饭菜配不上他花大力气打造的圆桌,让母亲把饭菜端回厨房里去。那时父亲还会干正事,见饭桌瘸了一条腿就重新做一张新桌子;那时的父亲嘴巴虽毒,却颇能干,他会把家里的地板补好,还会给屋顶刮腻子防水。可是我长大了,不用再坐在父亲头上就能看到别人家的饭桌上有牽还是有素,也不用再被父亲架在头上也能着到那些头顶后,父亲却发懒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净捣鼓那些破抽屉。
此刻我见父亲不理我,又喊了一声:“爸,吃饭了。"父亲听到我的话,动了动,接着在我面前我以为会像一座大山那样拱起来,没想到父亲起身后这么矮小。父亲把那两个尺寸不合的抽屉拿在手里,我故意走在他后面,疑惑从前高大的父亲哪去了。现在他再也无法驮着我去邻居家串门了,我也没办法再坐在他头上去取笑那些谢顶的叔叔伯伯了。
饭桌上的菜凉了,母亲、奶奶和弟弟都吃完了,只留给我和父亲一点残羹冷炙。可我那个之前最挑食的父亲却不以为意,他把菜汤倒进冷饭里就吃。我吃不下,还不幸成了最后洗碗筷的那个人。我把碗攘在一起,把五双筷子握在手上,碗与碗没攘稳,时刻要掉下来摔碎,我也没去管;我还紧紧地握住这十根筷子,让它们像室息的吊颈。我就这样把气撒在吃饭的碗筷中走进了厨房。
洗碗池的水快注满了。擦在一起的碗像水漫金山的雷峰塔;轻飘飘的筷子则像溺水者一样漂浮在水面,有几根筷子不知被哪个齿缝过大的牙齿给咬瘪了。每只碗都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过一遍,我就迫不及待把它捞起来;每根筷子我都只洗夹菜的一头,洗的时候源源不断的池水像个强劲的手腕,差点把它们都给折断了,但是洗完提起来后筷子仍然又直又长。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muda20250702.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