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好

作者: 侯艳妮

侯艳妮,女小说见于《山西文学》《都市》《牡丹》等刊。

1

下午五点多,老好给王秋亮打电话,一个女人接的,问老好哪位,等报过名字,那边没了音,根本不熟悉,老好只得自己接话,人一紧张,舌头都打着绊:“咱们老家的,和王主任同过学,带了些东西,在主任家门口啦。"声音软软的,腻腻歪歪,自己听着,抖出一身鸡皮疙瘩。停了会,那边才回音:“我们在外头旅游,有事过两天回去再说。"老好本来嘴角往上提,本人没察觉,这时,像突然被扎了一剂冷冻针,僵在了那里,那头没往下说,老好以为断了,刚要挂,又听:“你跟家里的保姆说吧,她今天回家了,到晚上八点才回去。”老好赶紧接:“那我等着,我等一会,一会就八点了。”然后嘀嘀声响起,确定人家挂了电话,老好才舒了口气,脑门上渗出一层汗,拿手背一抹,油腻腻的。

老好把悟了一手汗的手机在裤腿上抹了一把,揣进黑色裤子口袋,他的半只屁股还贴在王秋亮家的金边大理石对开门上,一条腿微曲,肩膀也弯着,好像对面正站着王秋亮。见不到人,老好腰杆直了起来,他抽抽鼻,眼晴沿着院门,嘌了嘌左右,左边两家,右边五家,王秋亮家在第三家,是门房师傅刚才指给他的。半小时前,老好要进小区,被拦住查问了半天,要登记,见填了“老好”,瞪大了眼,非让改成真名,老好只得划掉俩字改成仨字“王文化”,这才算数,问找谁,说找王秋亮,来送东西,那脸上才放松一点,显出纹路,一把撩开门帘,把胳膊伸出老远,给老好指路。老好边谢边退出五平方米不到的门房,站到屋外,感叹里头开的空调,不知开了多久,冷库一样,进去写了五个字,差点冻感冒。

老好这趟来,没跟王秋亮说,寻思今儿周末,公家人不上班,待在家里,他铁定见着人,把东西送到,没想过人家会去旅游。老好没旅过游,活了半辈子,总在村里跑,最多跑到乡里、镇上或者城里,到那些地方,不能叫旅游。老好暗自咂摸旅游的意思,又想王秋亮啥时候当的领导,他后悔头先没问季文选,他不问,季文选也不必主动告知,单说了王秋亮的电话号码,已经算送了大大的人情。李文选讲他的公司参加农展会,被王秋亮在众人当中认出来,不但主动握了手,还让秘书把电话留下,这些都说明王秋亮没忘本,所以他让老好去找王秋亮。老好说李文选是名人,把大棚里种的蔬菜卖到外国超市,进了讲鸟语的人的冰箱,被王秋亮认出来很正常,自己只是个卖粉条的,人家能不能记得要另说。老好心里没底,刚才按号码的手,重得像挂了锤,接听音一响,心跟着突突跳,揣了兔子似的。

老好决定等王秋亮家的保姆,他三两步下了台阶,走到三轮车跟前,坐上车座,目光停在路边种着的一排梧桐上,想寻摸个阴凉地。夏末秋初,秋老虎余威正足,连着几礼拜没下雨,叶片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再往前着,电动栅栏门打开,进来一辆送快递的厢货车,车停好后,跳下来个小哥,头戴黄壳帽,帽顶竖着个手拿金箍棒的齐天大圣,一动一晃。小哥和门房师傅说了几句话,然后开始往屋里搬包裹。门房师傅站在旁边,并不搭手。放完十来件包裹,小哥从兜里掏出件东西,往门房师傅手里塞,对方笑了笑,没推辞,很自然地接住了,天概是一盒烟。等小哥带着齐天大圣开上车“突突突"离开,门房师傅见老好的车还停在王秋亮家门口,便进屋拿了把笞帚,慢腾腾往这边走,佯装要清理路上刚落下的几片树叶。他扫着落叶,顺便扫了老好一眼,老好赶紧回笑,并大声说:“王主任让我等一会,等到八点,家里人就回来了。"言毕,人家却没应他,老好的热情晾在半空,被那几片树叶接住,他的脸一阵热辣,心说:“一个看门的,我犯得着跟你交代!”

正巧,一个手里提着个红色塑料袋的女人进了大门,门房师傅一见,立刻招呼道:“刘姐,需要帮忙吗?"女人说不用,又问我订的老年杂志到了没,门房师傅答到了,说着拎起笞帚,小跑着进了屋,出来时,多了一本书和一件快递,一起托着递给那女人。女人接过书,又町看了下快递,并没说个谢字,转身径自往里走。老好记起季文选说过,那些上班的男人到六十岁退休,女人是五十五,退休了开始领退休金,每个月大几千块钱,还能免费坐公交车,免费看电影,免费体检,总之好多个免费。老好看刚才那女人,感觉比自己还要年轻,自己刚过五十,已经满头灰白,人家的头发却黑油闪亮,腰板也直挺挺的,背后看就是个小媳妇,真不见老。可已经订上了老年杂志,说明退休了,超过五十五了,比老好还老了,这么一想,老好心里有了种胜利的感觉。

门房师傅又进了屋,刚才他没搭理老好,使得老好很没趣,很不是滋味,怪自己自作多情,怪人家不识抬举。老好猜门房师傅和他一样,都不是城里人,可就算是城里人,也没啥了不起,他也不是没和城里人打过交道,以前他进城卖粉条,除了碰到那些描眉画眼,穿短裙露天腿的女人,从他旁边经过时,他会悄摸地把呼吸放得又轻又慢,再偷看两眼,可对其他人,他顶多说话礼貌客气一点,真的和村里没啥不同。想到这,老好感觉自己大度起来,原谅了门房师傅。

老好把三轮车开到前头一棵树身略壮,树叶峪密的怡桐底卜,熄」火,仍坐仕牛座上,只把一只脚架上车把,看上去不太文雅。他从上衣兜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单手一抖,蹦出来一支烟,引着火,使劲吸一口,烟头滋滋地冒火星。老好一边抽烟,一边蛮有意味地瞅王秋亮的家。小院被灰墻围着,只能越过院墙,看到二楼的两扇落地窗,窗玻璃擦得透亮,却看不到里头,一层纱帘挡着。老好不清楚城里人讲究隐私,大白天也要拉帘,他想到自己住的房子,还是砖瓦房,他爸当年盖的,一扇木框窗,四格毛玻璃,全蒙着厚厚的灰尘,真正从里看不到外,从外看不到里。除非凑近了细看,一格玻璃当中裂了一小截,是前年地震时震出来的。为避免漏风,老好在上头横竖贴了两截胶带。也有窗帘,老好趁赶集买了块的确良布头,挑出一边,在角上各挖了个小窟窿,靠两根洋钉,就挂上了。白天摘下一角,晚上再挂上,时间一长,窟窿足有拳头那么大,换边再挂,总之就是不肯专意做个像样的窗帘。房子太老了,逢到大雨天,得在地上铺一排家里所有的锅子和盆子,老好在一片声响中,睡到鼾声酣畅,也谈不上落寞。天晴时,老好吭嚇爬上房顶,左修修右补补,却仍旧保不住哪里再漏。有了这一比较,老好泄了气,活半辈子了,对人的际遇也琢磨出了大概,凡事都不能比,一比就糟心,稀里糊涂反而好。老好想起头回见王秋亮,他刚上初中,有天课间,老师带着个又黑又瘦的男同学进了教室,说是从城里转来的,来借读一段时间,安排和老好坐了同桌。当时王秋亮的个子没有老好高,一天到晚,脸上透着不高兴,传言他爸和他妈打离婚官司,他没人管,才送回到奶奶家。王秋亮奶奶的家离老好家不远,老太太平时爱打麻将,有时忘了做饭,就让王秋亮去老好家吃。在老好家,老好妈做西红柿鸡蛋浇面条,总给王秋亮多盛半碗,炒鸡蛋也多添两块,吃饱喝足的王秋亮,忘了父母的恩怨,脸上终于透出点笑,老好也跟着高兴。每天,老好都叫上王秋亮一起上学。老好背的书包,是他妈用两块布拼起来做的布兜,王秋亮背的却是带盖的双肩包,有许多夹层,还有口袋。在学校,老好最喜欢看王秋亮掏书包,听那合金拉链发出的“唰唰唰”的声音,真是好听。老好的书包比不上王秋亮,却比他上小学时用的石板强多了。当时,季文选那伙人看不惯王秋亮,后来就打了一架。他们打架时,老好从中拉,挨了一板砖,头上留下了一道疤,疤在的地方,头发再没长出来,每次洗头,一摸到那儿,就想到王秋亮。王爸爸知道了打架的事,专门提着两瓶罐头来家里谢老好,说老好是见义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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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义勇为的老好不久就辍了学,他爸没了。老好爸会开车,给人家拉砖,路上出了车祸,砖碎了一地,人也搭上走了。没了爸的老好,当时还叫王牛娃,随他妈去镇上派出所销户口,办手续的女警察着他可怜,塞给他几颗糖,逗了他几句,问他叫啥名字,他说了,女警察跟他妈说孩子年龄大了,叫这名字不合适,建议改个名字。他妈想不出来,叫女警察想。女警察问王牛娃以后想干啥,答说想当科学家。女警察说科学和文化一个意思,文化比科学好听,就叫王文化吧。从此,王牛娃成了王文化。王文化本想上到初中毕业的,可那些碎砖的老板急着催债,他妈就跟他商量停了学,开始学着上地、浇地、刮捻、收麦。每天回来,王文化沿路会捡点枯树枝和干草叶,给他妈做饭烧火用,有时也能捡到半拉书或者几张废弃的旧报纸,一开始,他都细细看完,才塞进火灶,后来,他懒得看了,盯着旺起来的灶火想:如果他叫了王庄稼,说不定还能一直读书呢。王文化起早贪黑地忙着各种农活,土地上各种庄稼的味道渐渐替代了书本和报纸的味道,薰陶出了另外一个王文化。

老好辍学前,王秋亮和王奶奶都被王爸爸接去了城里,后来,王秋亮给老好邮回来一只崭新的翻盖书包,里头放着张纸条,写着:“好好学习,后会有期!"老好再没机会用那只书包了,一看见书包,他就感觉自己辜负了王秋亮。

3

一支烟抽完,老好把屁股从车座上挪下来,抖了抖腿,便看见脚上的黑布鞋上沾着一层灰土,拿手拍了两下,好像干净一些。今天出门前,他专门换了件短袖衬衫,是媳妇当年买的,多少年了,老也舍不得穿,平时,他都是随便披件背心褂子,今天要见王秋亮,还是得讲究一些。

想起媳妇,老好的心沉了下,又续上一支烟。爸走后,老好还没本事,妈带着他,既要还债,还得忙农活,孤儿寡母,日子很是恓惶。老好闪过三十,仍没女娃肯嫁给他,他妈着急,四处打听,终于听说邻傍村有个女娃,头先嫁过一回,不到一年,男人病死,她被打发回了娘家,男人三年忌日时,人家也没叫她,这就算彻底断了。老好妈就找人说,于是两家人见面,都挺满意,也不计较彩礼,很快,老好就娶了女娃过来,过成了一家。媳妇是个好女娃,既勤快,还能干,对婆婆也好,什么都没得说,可头一年,不见怀,第二年,没动静,第三年,老好妈着了急,让老好带媳妇到医院检查,老好不去,媳妇也不好意思,就拖着。对此,老好妈除了着急上火,没一点儿办法,只得跑庙里请回一尊菩萨,逢初一十五,磕头烧香,祈求早一天当上阿奶;后来还专门喂了一窝十三只鸡,公鸡两只,母鸡十只。鸡下了鸡蛋,她一个也舍不得吃,全做给媳妇,煮一天,炖一天,炒一天,荷包一天,换着样做。可能真是媳妇福气薄,好端端的一天发起了烧,从头到脚喊疼,身上的汗冒得像流水,老好请来村里懂点啥的来看,说不出名堂,又送到镇上,也着不了,实在没办法,借了点钱,去了城里医院,在里头住了半个月,打针吃药输液,使遍了法子,最终媳妇还是一口气上不来,走了。

料理完丧事,卖了下蛋鸡,老好成了光棍。光棍老好不知跟谁说他的难过,夜里睡不着,就摸黑在地垅边来回走,他一个人,也不打手电,冷不丁吓到村里晚回的醉鬼,后来人都知道了,说他犯了失心狂,疯了,得亏他妈守着他,慢慢好起来。种地打粮食,稀米汤干馍馍,撑过了七八年,四十岁时,他妈犯了风湿,手指肿成香肠,腰也立不起,彻底下不了地,庄稼活只得留给老好一个人做。这么干了半年,索性全承包给了季文选,到期收租金,逢到农忙,别人家需要劳力,他就去帮忙,每天挣十块八块,也饿不着。那时,给媳妇着病借的债还了一些,还差一些,有回走亲戚,认识了外县粉条厂的头头,话赶话,音碰音,对上了频道,他便开始卖起粉条。

刚开始卖粉条,老好哑巴样出不了声,村里村外转一圈,偷鸡摸狗似的,卖不了一斤,后来一天开了窍,先喊一声“社会主义好”,再接"红薯粉条一斤七块”。“好"字被他拖得婉转悠长,如拐子上山,简直要拐出十八道辙,这就一下子打开了市场。再后来,他只吆喝“社会主义好”,或者干脆长长地吼一声“好”,人们就知道卖粉条的王文化来了。卖了几年粉条,王文化成了粉条“老好”,差不多垄断了远近四个乡十几个村的粉条市场。老好不避讳给人说他的粉条从哪儿进的,进价多少,他挣多少,他知道就算那些人知道了,也还是爱买他的粉条。传言那些人家的女人,有时半响要做饭了,想起头天晚上自家男人念叨要吃南瓜炖粉条,可粉条筐里仅剩些粉头碎渣,此时就算巷里有其他卖粉条的,她们也不去买,非要等“社会主义好”粉条。人都说老好人老实,卖粉条从不缺斤少两。

4

树荫残缺,日光一给一络挂下来,铺在地上。老好的嘴里咂吧出一丁烟芯,拿舌头一顶,吐了出来。他把手里的烟盒撑开,睐眼数了数,还剩两根,想着尽量慢点抽,大概能坚持到八点。

老好想到自己刚才登记名字,顺手就写了老好,差点忘了自已本来叫王文化。老好寻思已经很久没有吆喝了,于是张了张嘴,想小声吼一声“社会主义好”,没等开口,却看到一辆小车往他这边开过来,临到跟前,响了两声响亮的喇叭。老好一边思忖路上有那么多空地,为啥偏要赶他,一边顺从地把车往前推了推。然后,老好贴站在三轮车一边,看着那小车又扭屁股又摆脑袋地停在了一个红线方框里,车里的人下来,先斜了眼老好,才进了五号院。老好注意到,这些小院前头分别划了长宽等距的红线方框,他知道那代表车位,他刚才把车停在五号院的车位上,怪不得人家赶他,于是,他把车绕回三号院,规规矩矩地停在王秋亮家的车位里,才放了心。老好拿出手机,着了眼时间,快七点了,这时有个牵狗的女人走近他,问他卖什么东西,他说在等人。女人的狗见是生人,逐渐凑近,耸着鼻子开始闻老好的裤脚,老好一紧张,咬在牙上的烟掉下来,差点砸到狗背,狗受了惊,身子直往前扑,狗爪子好像踩到烟头,于是开始吠叫。女人赶紧跟老好说声“对不起”,拽着狗快步离开。尖利的狗吠被门房师傅听到,他从屋里探出头,警觉地往这边看,见女人没吭声走了,便又关了屋门。半截烟头无辜可怜地躺在老好脚边,老好捡起它,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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