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雪而归
作者: 叶灵叶灵,女,本名郑毅,河南灵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山花》《四川文学》《黄河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获首届延安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出版散文集《秦淮水骨》《耳语》《破茧》等。
雪落,如前年的今日。
从清晨开始,漫天的雪纷纷扬扬。远处的山川、河流,近处的房屋、树木,都消失在这苍茫中。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想清静了,暂时消隐于那场大雪之中。
父亲确实走了。那道替我遮挡死亡的高墙瞬间坍塌了。生老病死如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一个个面目挣狞地站在了眼前。一直想为父亲写点什么,或许,这是让父亲永恒的唯一途径一一想让他在文字中复活,使自己重新获得父母双全的童年和天真。
当再次回望父亲的一生时,我却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而无奈的事实一一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我自以为所了解的全部,其实也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些表象,甚至还不及一些来自母亲口中的关于父亲的转述。或许是太熟悉了,便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些什么,交谈也常常被一些盐咸茶淡的日常琐细所淹没。于是,最亲近的人有时倒会成为最隔膜的人。
真正让我与父亲亲近的时光,是他人生的最后四年。因为父亲患病,让我得以陪他一次次往返于家与医院之间,一日日照顾他的吃喝拉撒,陪他一起来抵抗病痛的折磨,陪他善意地撒谎一直到生命的终点。在这段煎熬而幸福的时光中,我与他之间也彻底翻转了彼此之间固有的角色一一从小一直习惯呵护子女的父亲,也渐渐习惯了像个孩子般地被儿女所照顾。这让从小就和父亲之间有着疏离感的我,心里也拥有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和踏实。
这个初春很冷
壬寅年腊月二十三,公历2023年1月14日。
清晨6点半。
这一天正值小年。
一大早,我如往常一样,到医院去换弟弟照顾父亲。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街头空荡荡的,到处是莹莹的白。公交车临时停运。出租车半天也没看见一辆。还是步行吧。我裹紧大衣,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医院走去。
大街上,虽是大雪天,行人却愈来愈多。街道两旁,各种摊贩已早早出摊,卖蔬菜的,卖衣服鞋子的,卖水果的,卖干菜调料的……已经有人开始置办年货了。
这些,我自然是无暇顾及。今天不管怎样,都要哄着父亲多吃点东西。说是吃,其实就是喝点流质的小米汁或蛋白粉了;说是喝,也只是用吸管慢慢地吸食。想到这,我脚下加快了步子。
2019年初春,父亲在做前列腺增生的手术中,意外查出增生部分已病变为癌,晚期,手术已无可能。这确凿无疑的消息,犹如提前给父亲的生命画上了一道休止符。当生命进人倒计时,日子即使以分秒计算、以小时计量,也是飞般地加速前行一一这是一场希望中又屡遭绝望的抗争,也是在一次次绝望中又满怀侥幸的前行。我陪着父亲,跌跌撞撞地,毅然前行。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多少还是有点小奢望。毕竟,不管怎样,开春暖和了,父亲的病或许就会慢慢好起来。记不清父亲是第几次住院了,又是第几次出院了。每次住院,我们都如临大敌,心事重重;每一次出院,又如获重释,满怀希冀。
这次入院前,父亲低烧昏迷,孱弱的他连翻身的力气也没了。四年前已出现骨转移,虽说这几年采用国际最先进的内分泌治疗,但也阻挡不了病毒的不断侵略。后期的放疗和化疗,已把人高马大的父亲折磨得瘦了几十斤。刚确诊时,医生已告诉过我如今可能出现的状况。只是我们总不甘心,奢望能有奇迹出现。
“爸,吃点吧?”父亲毫无表情地看看我,缓缓摇了摇头。“听医生的话,不吃怎么行啊,吃点就会好起来!”他拗不过我,用吸管断断续续地,竟然喝了一百多毫升的蛋白粉——父亲太弱了。他双唇紧凑,努力地吮吸着,我把杯子端得尽量与吸管在同一水平,这样他便可以省些气力。喝完,父亲翻了一个身,虚脱般闭上眼睛。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严厉,我们之间几乎很少说笑。病房里,怕父亲寂寞,我总是努力地搜肠刮肚,没话找话,说说孩子的学习,又聊聊医院食堂的饭食。父亲静静地听着,偶尔也回应两句。就这样,我俩东一搭西一搭地聊了起来,时光也在浓重的消毒气味中悄悄飞逝。
父亲反复尿血已有两个多月了,严重透支着他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看着床头冲洗膀胱的细管里,一滴一滴地,仿佛催赶着时间。淡粉色的液体在慢慢朝下流动,不时会有一团紫色絮状的血块堵住底部出口。见状,我心口楸得生疼,赶紧用手指轻弹几下,那团模糊便像开闸的水管,趁力冲进红殷殷的尿袋。
从郑州回来,父亲一直保守治疗,每天按时吃药,每月按时去医院。关于父亲的病情,在瞒与不瞒的问题上,我们姊妹三个反复商量一一弟弟说,还是将真相告诉父亲,这样他才能在后期治疗中积极配合;姐姐一听,马上反对,说爸当了一辈子会计,心细……讨论了半天,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干脆先瞒着,能多瞒多久算多久吧。
撒谎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长达四年的谎言。每月初,父亲都要去医院输液。他特别关心自己的病情,把每月去医院的时间都要记在台历上。到医院,他一见医生护士就问这问那。偶尔遇到其他患者,还喜欢和人家拉家常。姐姐总是提心吊胆,在旁边打掩护,只怕一不小心露馅。
就是平时吃的进口靶向药,我们都把原装的药盒藏起来,把药装进其他药瓶,并在药瓶上贴上打印的“前列腺增生片"以及编写好的说明书。一瓶正好吃一个月,三年多,四十多个月,月月如是。我们整天紧绷着神经,感觉时间晃一下便到了月初。每次,看着各种检查数据忽高忽低,我们的心情也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一一而父亲,则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去,又充满希冀而归。他打听到,有个同学的前列腺增生已经治愈了好久。
时间长了,父亲问起看病的花销,我骗他说,不多,一个月就四五百元。和他聊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刻意回避“癌症"等此类的字眼,这仿若隐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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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放疗之前,父亲心态一直都挺好。二叔从运城打听到,说喝菜汁效果好。这下,母亲成了大忙人一一每天早上,她都要拉着小车去超市采购土豆、包菜、紫甘蓝、冬瓜、南瓜、西红柿、苹果、芹菜、胡萝卜、冬瓜、白萝卜等十几样蔬果,然后一一淘洗干净,按照一定比例榨成汁。每天两次,每次满满一大碗,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模糊了颜色;酸甜苦辣咸搅在一起,也混淆了味道,啥味都有,却又说不清其中的具体味道。即便这样,父亲也能忍着一点一点慢慢喝完。
每天清晨,父亲喝完菜汁,等母亲收拾好,就到小区外的银杏街去散步。记得小时候,父母一块去地里干活时,父亲总是快步走在前面,母亲小跑着跟在后面,他从来不会回头等等母亲;而现在,父亲因多年腿病慢慢地走,母亲便陪着,每走上一段,父亲就要坐着休息一会,而母亲趁这个空,快步再走半个来回,然后陪着父亲继续慢慢走。
父母相互搀扶,踩着金黄落叶铺满的道路,不时传来“沙沙"的快乐声响。阳光透过枝丫,被金黄色包围的父母,步履瞒跚,却从容淡定……这美好的瞬间,变得诗意而温暖。
父亲的胃口渐渐好了起来,气色也一天天好转。怕父亲寂寞,我们给父亲换了智能手机,教他学玩微信、拍照片。没几天,我就从父亲的朋友圈看到母亲的一张照片:内敛的母亲背靠在牛郎织女雕像前的连椅上,她嘴角上翘,目光中流露出少女般的几分羞涩。
前段时间,无意间着到父亲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设置的城市:上海、海南、绍兴、青岛……这些都是儿女子孙们所在的城市。一直以来,父亲对天气预报“情有独钟”。他总是每天守在电视前,等新闻联播结束收着天气预报,如有突发天气状况,父亲便会及时给我们提醒,总是重复那几句一一出门记得带雨伞,衣服穿厚点什么啥的。现在,有了智能手机,已经习惯提醒我们的父亲,有时一遇变天,父亲电话就会习惯打过来。我们不止一次地说,嗯嗯,都知道了,手机里随时都可以查的。知道了就好,那我挂了。每次父亲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挂掉电话。这样,时间长了,父亲或许怕我们烦,就慢慢不
再电话提醒了。
稍稍失落的父亲,才用了几天智能手机,他不知琢磨摆弄了多长时间,才把儿女子孙所在的城市一个一个添加上去一一对于父亲来说,这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也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感觉把儿孙们一个一个都全放在了心坎儿上,他的世界就稳实了许多。
双向谎言
壬寅年腊月二十三,公历2023年1月14日。
早上9点20分。
雪依然很大,透过窗外,街道上的人车慢慢拥挤了起来。三轮车、小汽车、公交车比平时明显都放慢了速度,但即使这样,还是一溜行地堵在了医院西门边的十字路口,仿佛杂乱的线团结成的死结,半天找不到头绪。在这吵吵闹闹中,年的气氛也仿佛渐渐浓了许多。
父亲翻了一个身,挂在床边的尿袋,又是猩红得刺眼。每次倒尿袋时,我总是尽量避开他的视线。每天的输液从早上八点多开始,大瓶、小瓶、袋子……一直到下午四五点才能结束。要在往常,急性子的父亲一两个小时就躺不住了。而现在,他似乎很有耐心地一瓶接着一瓶一一不知何时,父亲早已与自己妥协了。每天一输完,他总是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让我帮着翻个身,然后蜷缩在被窝里昏沉沉地睡去。
病毒并未因为持续治疗而停止侵略。半年前,父亲的尿血愈来愈频繁,也更为严重。医生说得马上放疗。我们只好转到市医院的肿瘤科。办好入院手续,我特意按照惯例,把父亲腕带上的“肿瘤"字眼给涂掉。当我和姐搀扶着父亲来到住院部四楼,刚出电梯,就看见墙上赫然写着“肿瘤科"三个字时,我赶紧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只见他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姐姐赶忙解释,故意混淆医学概念说:“爸,本来您应该住泌尿科呢,医生说得烤电,就是把增生的血管给焊住。泌尿科没这仪器,只能安排先住在这了。"父亲听完,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虽然,我与病房的几个病号和家属都提前招呼过,刚开始还算相安无事。然而,每天烤电的地方就在放疗室,时间长了,父亲与病友也相互谈论着病情,难免不产生怀疑。有一天,平静的父亲冷不防地质问:“我这病到底是不是癌?”姐顿时愣住了,马上说:“您这是前列腺增生比较严重的一种,别想那么多了。”医生查房时,也特意关照父亲说:“您这没什么大碍,住上几天就可以回家了,该吃吃,心情好病就好得快。”父亲一听,心情顿然放松了下来,那几天胄口也极好。
肿瘤科的病房每晚不到七点多,楼道里就空荡荡的。除过偶尔有人到开水房打水有点动响外,只有护士站旁那块方形的电子屏幕上,无声闪烁着红色数字,一秒一秒的,安静得可怕。这里会不会是与死神距离最近的地方?得胃癌的爱看抖音的那位大叔,听说回家不到两个月就没了;肝癌的那位老干部倒想得开,每天输液时都要自己举着瓶子,躲到步梯拐角偷偷抽上几根烟;还有那位医生患者,儿子在外地,他孤单一人,整天总计较着护工做饭怎么不用心……
或许是不经意的疏漏,或许是周围压抑的气氛,父亲的疑心并没有因为我们看似轻描淡写的解释而彻底消失。晚饭后,我換扶着父亲在楼道散步,已习惯每天量量体重的他,一见又瘦了几斤,他叹了口气,又一次试探说:“来到这里住院的,恐怕都是害了坏坏病吧……"还没等我开口,“累了,回病房!”父亲的情绪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本来胃口一直很好的父亲,最近对吃饭越来越挑剔了,脾气也莫名古怪起来。早餐还好,每天雷打不动的都是一份小米粥和包子,但小米粥只吃医院食堂靠大门口的那家,包子则是另外一家。若是哪天没赶上换成别的一家,父亲也只尝上一两口,马上就不肯再多吃。到了午饭,我列了一长串的菜单,他总是摇摇头。有一天,父亲想吃酸菜豆面,我便到外面转了好几条街才找到。然而,市区的酸菜豆面做法不一样,味道自然也不同。我买了一碗回来,谁知满怀欣喜的父亲只尝了一口,便脸色一沉放下筷子说:“怎么还有酱油,倒了!”突然我才想起,母亲交代过,父亲从来不吃酱油。内心愧疚的我忙问:“那您想吃啥,我再去买?”“啥都不吃!”我不敢再问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父亲,又满怀歉意悄悄地问我:“刚才的豆面多少钱一碗?"我知道,他又是心疼那几元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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