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孙犁
作者: 姚法臣姚法臣,现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山西文学》《北方文学》《散文·海外版》《厦门文学》《文学》等刊,出版《我的文学地图》,被收入《2020中国随笔年选》等。
徐福伟先生应邀到授课,与大学里的文学爱好者交流读书与写作。顺道,徐福伟先生与某文学杂志主编并两位年轻的编辑到访,晚宴上我与徐福伟先生隔了两个座位,举头相“见”,而益觉面善了。遗憾的是那日我因查体而心情抑郁不舒,完全不在状态。同道们说东道西,也并不入耳,只能干坐着。临了,好不容易插话表达了一点想说的意思。话,是向着徐福伟先生说的,自然离不开书籍和读书。我知道徐福伟先生来自文学重镇天津,心里就有一种莫名亲切的好感,那是我向往的地方,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因为一个人一一孙犁先生。
谈到孙犁先生,忽然发现徐福伟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一道光“唰”地传递出一份来自同道的惊喜,他说了一句:“一个编辑所能遇到的最难得的事就是碰上知音读者。”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徐福伟先生编过那么多孙犁先生的书籍,只听他们说徐福伟先生是《小说月报》的执行主编。其实他是一位资深的编辑家,至今已经从事编辑工作十五年了,其中用九年的时间来编辑出版孙犁先生的作品,获得过中国出版政府奖。他把着我的手臂,谈到孙犁先生《铁木前传》里小满儿的形象,说你喜欢孙犁先生太好了。我只插了一句,这些年文坛有些太冷落孙犁先生了。我们这些孙犁先生的爱好者,不多也不少。徐福伟先生说:“孙犁《书衣文录全编》三卷是他历时两年多,一字一句,挨个辨认,终于圆满完成了编辑工作,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套书籍二0二一年六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受到业界的关注和好评。我能感觉到徐福伟先生作为编辑的不容易,甚至我感觉到他在刹那间有“老泪纵横”的克制,只有在编辑岗位坐过几年冷板凳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甘苦。我佩服徐福伟先生板凳一座十年冷的编辑修为。徐福伟先生一边说,我的思维,早已顺着他的话语进人到《书衣文录》的点点滴滴之中了,我想要是我能成为徐福伟先生的助手,亲手打开孙犁先生用毛笔端庄地写下的那些“日记体"文录,与徐福伟先生灯下一一辨认校对,然后誉录下来,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值得高兴和欢欣鼓舞的是,《书衣文录全编》已于三年前出版了。因为我已购买孙犁的《书衣文录》,却没见过《书衣文录全编》,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孙犁先生的铁粉,再加上是徐福伟先生亲自担任责编的书籍,我肯定是不会错过的,回家后立马在网络书店下单,购买的还是钤印本。
九月二十日,快递到了。《书衣文录全编》三卷雅致之极,急忙撕去两层塑料泡沫包封,见到原书,尤其见到孙犁先生经常使用的那枚阳文名章,心里一阵欣喜,仿佛在冥冥之中与孙犁先生有了某种实实在在的联系。我阅读着徐福伟先生的文字:最终成书共计一千一百七十三页,以手稿影印(五百四十余篇)的形式呈现并配以释文,还增加了附录,包括“甲戌理书记、理书续记、理书三记、四记和耕堂题跋”等。尤其可以看出徐福伟先生用心之处的是,在装帧形式上采用经典的裸背装的形式,既具备线装书的质感,又便于读者对照阅读。我把书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欣赏着,在我几十年藏书阅读的过程中,这样反常的情况极少。打开书页,翻到第三十九页,写在《潜研堂文集》书衣上面的:“能安身心,其唯书乎”,它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可以肯定地说,能安心的不只有书。孙犁先生到了老年对此体会尤甚,这是孙犁先生家庭生活的痛处,又何尝不是我们芸芸众生之所痛耶?打开出版说明,读到:“《书衣文录》在事实上构成了孙犁的日记,其中透露的真实,为我们看待中国现当代文学提供了难得的‘幽深'视角。一个角落里孤独的包书人,保留了被我们忽视的价值与信息。这些价值与信息既指向孙犁本人,又指向时代及传统。"这段话说得简直高妙极了,尤其这句一一它指向时代与传统。
何谓“时代"?何谓“传统”?
需要说明的是,截至目前,我的书房“琅嬛福地"(黄裳题)所藏的《书衣文录》就有了三个不同的版本。一是,二0一三年九月刘宗武先生选编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选编本,这个版本曾在一九九八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过,人文版属“增订版”。我没有核对这是不是《书衣文录》最早的版本。宗武先生有三篇跋语,情在其中,感人至深,我特别同意宗武先生所说的“《书衣文录》对孙犁在新时期以来的写作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对研究孙犁晚年的生活和思想,也有非常大的价值"的看法,但遗憾的是囿于当年编辑环境和出版的原因,这个所谓“增订版”,也缺少大量实质内容,尤其在“手迹”“图文对照”方面,不免有些遗憾。但此版的影响甚为巨大,颇受孙犁爱好者的喜欢;二是,二0一五年五月由高为、徐福伟编辑,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衣文录(手迹)》上下卷。这个版本是当年最为完整的《书衣文录》,它最大的优势是采取高质量的手稿影印出版,在此基础上“配以释文”,完全还原了“书衣文录"的原始样貌,令读者大呼过瘾。但此版仍然留下一个遗憾的“尾巴”——“删去了少量仍不适于公开发表的篇什”。这在当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拥有的第三个版本,就是现在手上的,由徐福伟先生历时两年编辑出版的《书衣文录全编》(上中下卷),二0二一年六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到自前为止无出其右的完美的版本。由于时间关系,我来不及一一与六年前的版本进行核对,也好,下次再向徐福伟先生交流请教。
一天晚上,我把部分自己所读藏的孙犁先生的书籍拍照给徐福伟先生发过去。这部分书籍包括《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孙犁十四章》、金梅《寂寞中的愉悦:嗜书一生的孙犁》《大家小集·孙犁集》、孙晓玲《布衣:我的父亲孙犁》《我与父亲孙犁》、孙犁《书衣文录》(增订版)、铁凝、贾平凹等著《百年孙犁》、孙犁《白洋淀纪事》《孙犁书札:致姜德明》徐福伟编)、《耕堂文录十种》(这是我最喜欢的孙犁卷集小精装,徐福伟编)、《书衣文录》(手迹,徐福伟编)、《新文学史料·孙犁专辑》(二0一四年第二期)、孙犁《野味读书》、孙犁《乡里旧闻》《我与孙犁四十年:王林日记辑录之一》。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还包括放置在别处的人民文学版紫色封面的《《孙犁全集》二00四年七月版十一卷本)、《孙犁书札:致韩映山》(徐福伟编)、《孙犁书话》《孙犁散文》等。我还有部分剪报,其中包括张莉写的评论文章《“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物”——孙犁和他的小说人物》、张莉《晚年孙犁:追步“最好的读书人"》,我觉得当年是我读到的最耐读的关于孙犁的文章,由此对张莉女士心生敬意。但我还是喜欢读到这样的文字:“为什么孙犁要记下这些人与事?因为,‘进城以后,我已经感到:这种人物,这种生活,这种情感,越来越珍贵了。因此,在写作中间,我不可抑制地表现了对她,对这些人物的深刻的爱。”我特别注意到孙犁先生提到“珍贵”两字,他指的是“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可爱的人)她们的生活和情感”,现在无论是人一一简朴,还是生活—— 简单,还有情感一一单纯,都成为稀世珍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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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伟先生给我发来《致孙犁先生: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这是一篇以书信的形式致敬孙犁先生的作品,发表在《大家》(二0二二年第一期)。我前后读了三遍,因为要读懂徐福伟对孙犁先生的感情我只能读他的文字。徐福伟先生说:“对于一名文学编辑来说,能够参与责编这样一套具有原创性、独特性、整理性价值极高的图书,实乃三生有幸。”再来对照手边的这套三卷本特装书籍,可见徐福伟先生所言不虚。他特别感谢汪惠仁先生、张森老师和孙犁先生家人对他的帮助和支持,才最终完成这部美轮美奂的大书,给青春的自己,也给孙犁先生的粉丝一个交代。徐福伟先生说:“我出生得晚,长恨未能与您面谈,聆听教诲。但通过您的文字,我感觉对您熟悉极了,您应该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通过编辑《孙犁文集(补订版)》和《书衣文录全编》,徐福伟先生说:“我不但通读了您所有已面世的文字,而且还是逐字逐句地以责编的视角读的……我对您的认知恰恰全部来源于您的文字,这样就避免了因见面带来的个人感情因素的干扰而影响判断。”徐福伟先生说得太好了,因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编辑和解读文本上,更多的心血用在了解孙犁先生这个人身上,在字里行间“复活”着这位文学大师的语言魅力和人格范式。
《书衣文录》无疑是孙犁先生独创的“书话样式”,孙犁先生爱书至此,惟痴一字,可以形容。因《书衣文录》辑录的文字我多有藏读,故而阅读起来如影随见。我先录几则自己在日记中摘录的,本想简录几则,可内容好玩却又发人深思几多,故漫录之:“昨夜梦回,忽念及此书残破,今晨上班,从同事乞得书皮纸,归而装修焉。”《潜研堂文集》一九七四年四月廿四日记)“某君需索宋词,即刻检出,恐其有失,软纸皮外,另加硬纸皮焉。"“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地大震,屋未塌,书亦未损,余现亦安,能于灯下修书(《诗品注》),可知命立身矣。"(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一日灯下)“此等书,颇便消遣,学问不深,趣味甚浓,玩物者之记录,非考据家之著作也。余好聚书,遂亦好此类书,较之一般书目,可多知古书源流。”(《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二日灯下)诚如孙犁先生所言“余好聚书”,这类书籍晚生如我者也藏购了一些,可真正取架翻阅可谓少矣。由此,我想到数十年藏书的过程或多或少受到孙犁先生的影响,而影响最巨者大概就是香港的叶灵凤先生吧。“为自由而奔波一生,及至晚年困居杂院,社会日恶,人心日非,转移无地,亦堪自伤也。”(《雷塘庵弟子记》,一九八七年八月十四日)孙犁先生若是活在当下他会怎么说呢?也有好玩的,“读晚报文章,知有此书。曾托郑法清询之古籍出版社,未得。近又托金梅问古籍书店,据说,前些日尚无人过问此书,近不知为何,一下卖完。"(《瓶外卮言》,一九九0年三月廿六日)此著乃吾本家姚灵犀先生的书籍,老年的孙犁先生对这类猎奇的题材也感兴趣,令我一喜。“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三日)。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孙犁先生。
以下是徐福伟先生在文章论里辑录的:“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在《弢园尺度》中记载道:整日烦躁。晚尤甚。"四月在《营造法式》(二)中记载“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息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同年在《陈老莲水浒叶子》中记载道:“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鸟市,至古董店、书店,顺我之素好……她系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是。我于她有惭。呜呼!死后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我不知道徐福伟先生写下这段文字是什么感受和情绪,我是满眼含着泪水的,也许是年龄的原因吧,我亦见不得这样的文字。在《书衣文录》里这样的记载并不多见,但我觉得这是《书衣文录》最感人的,夫妻二人最终早晚一个人要先走一步,剩下的那个人若何?我并非完全赞同徐福伟先生所说的孙犁先生是“沉郁顿挫”的,只是过往的经历令孙犁先生“沉郁”忧思,乃至不得不“顿挫”怀疑了。但孙犁先生持卷坐在藤椅里眼睛所散发出来的智者的光芒,是何等慈祥柔和。
《书衣文录(手迹)》版和《书衣文录全编》是徐福伟先生担任责编的,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藏读多年的《耕堂文录十种》也是徐福伟先生担任的责编。《耕堂文录十种》,怎么说呢?笨一点的说法就是“文气”。我是没落一页,每一种都读过的,想必徐福伟先生作为编辑是会高兴的吧,而且在我所交往的文友范围内,我把《耕堂文录》推荐给一些读书的朋友。这份喜悦在年轻人那里已经过时了。
徐福伟先生编辑的《耕堂文录十种》,我购买的是初版本,二0一二年六月第一版。为了写这一篇拙稿,我特地来到我藏书的地方,找出“耕堂文录”,见到孙犁先生生前最喜欢的大红色的“爱读书"藏书票(因为“耕堂”故,所以票面下半部分是孙犁先生熟悉的农人扬鞭赶着耕牛的场景,亦极符合孙犁先生“耕堂主人"的身份)。这枚藏书票可与范用先生自制的“愿此书亦如倦鸟归巢”相媲美。这套“耕堂文录”,我以为其中一个最夺人眼目的特别的地方,就是在书籍的篇首附录了孙犁先生抄录、由曾镇南先生为孙犁十卷文录所作的题诗,题诗的特别之处,其中嵌入了全部耕堂文录的书名。我据孙犁先生手迹,辨抄如下:
晚华凝秀露,劫后见霜容。澹定就远道,铿然抚焦桐。尺泽连沧海,陋巷接飞鸿。文气如云舒,直声盈苍穹。軏虱何足道,战士文自雄。虽曰老荒矣,凌霄志更宏。无为思有为,芸斋岂莹。曲终能再奏,大雅贯长虹。十年成一帙,功如岱宗崇。
这是徐福伟先生不刊之功旁,如是没有如此法眼,此等妙诗和法书,就湮灭在孙家人的私藏中了,那就太可惜了。
因为晚间与徐福伟先生交流的时间过于短暂,但谈到孙犁先生我又有一些话要说,因此就只能借助笔谈了。我根据日记选取了部分阅读孙犁先生文字的笔录,拉拉杂杂,也没有章法,我只是想让徐福伟先生知道,他孜孜矻矻、费了多年心血编辑出来的、精美无比的孙犁先生的书籍,在坊间阅读者还是大有人在的。只要阅读不死,书籍就是永存的。我通过阅读孙犁先生的书籍(当然有些书籍不是徐福伟先生编的),算是对徐福伟先生遥遥地表达一份普通读者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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