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调刘富根

作者: 刘驰

D省作协党组组织干事老徐为了刘镀入党的事,要去刘镀的老家外调。

刘镀是个诗人,50年代末异军突起,以工人的身份,以诗歌为表现形式,热情讴歌工人阶级和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名噪一时。要不是“文革”,按照当时那个势头,不知道能达到什么样的创作高度。可惜,“文革”一来,他离开了东北,被调到了河南陕县的三线工厂,封笔十年。打倒“四人帮”,刘镀压抑许久的热情被点燃,直觉可以重拾诗笔,一舒块垒了,于是写了一首题为《干起来吧,同志们》的诗,洋洋六十余行,寄给了《人民日报》,居然发在了第二版。刘镀若干年后说,那首诗写得太粗糙了,激情有余,诗味不足,所以后来出版自选集都没收录这首诗。但那个年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号角和振奋人心的呐喊。

这首诗最直接的作用,是引起了当时D省作协党组书记、执行主席方老的注意。他说,刘镀是我们D省作协培养的人啊,D省的大工业是他讴歌的对象和创作的源泉,离开这片沃土恐怕难以吸取创作营养。于是,经研究,将刘镀调回了D省。

1980年末,甫一回到热烘烘的土地,刘镀不待安顿好家室,就向作协党组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翻身的感觉,必须以申请入党的形式向党表达。

这已经不知道是刘镀递交的第几封入党申请书了。但是以前,不管红色的音符在诗行中跳跃得多么热烈,都跳不过一个坎儿:地主出身,所以入党申请书都如泥牛入海。

党组书记方老是看着刘镀成长的,“文革”前就曾深入刘镀所在的机床厂去了解刘镀的工作和创作。凭着对繁荣创作和培养创作队伍的责任感,方老在党组会上说:“刘镀同志入党愿望是强烈的,为社会主义讴歌的实际表现是积极的。他15岁离开家乡,到东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一直在组织的关注下,个人历史是清白的。以前唯一的阻力来自家庭出身,父亲是地主,但是,我党一贯政策是出身不可选择,但革命是可以选择的,重在个人表现嘛。我的意见是可以纳入考察范围,进入外调程序。”

有人说:“方老,刘镀同志的情况不止这些。据档案记载,刘镀同志的家属出身更复杂,而且还有海外关系。”

方老说:“我党已经出台了相关文件,出身问题,无论是哪方的,只要历史问题说得清楚,个人表现积极上进,就不应该成为阻碍,这些都可以通过外调,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弄明白嘛。我们作为一级党组织,既要为党的纯洁负责,也要为个人的政治前途负责。”

于是,徐干事开启了外调程序。

徐干事看着刘镀的档案,夫妻双方的剥削阶级出身和复杂的社会关系,让他脑袋都大了。刘镀这边相对还简单点儿,就是个小地主。刘镀家属那边就复杂了,岳父早年留学日本,后来是奉系军官,再后来经商。家庭生活更复杂了,旧社会一夫多妻,他娶了几房太太,解放后或死或离,目前一起生活的是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日本籍妻子。徐干事心想,我也是人事组织部门的老干事了,在资历老、级别高、出身经历各异、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干了这么长时间,也少见这样的家庭。

凭着经验,他迅速地理了下思路。发展对象即刘镀本人,历史简单清白,材料齐全。刘镀爱人本人出身学生,毕业就分配到军区八一学校当老师——那可不是一般的学校啊,能在这种单位工作,政治上绝对没问题。刘镀的父母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江苏老家,这个必须外调。但是似乎也不太复杂,且路途遥远,可以放在后边进行。现在的重点是家属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一是复杂,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二是离得近,可以首先着手。

老干事就是不一样,思路清晰,主次分明。说干就干,他马上按档案记载,给刘镀爱人的单位、爱人父母所在街道、爱人兄弟姐妹的单位发了外调函。

很快,各方面陆续回信了。刘镀岳父所在街道说,老人家表现良好,现在是市政协委员、民革市委委员。日本籍妻子于1978年在中日友协的安排下,回到日本新潟县省亲,不过半年就回来了。刘镀妻子的单位说的也都是肯定的意见,还附上了履历,其中记载有“文革”前连续数年被评为军区政治部先进个人。徐干事算了一下,大军区政治部起码是正军级,这个先进就很有权威了。徐干事倒不是为刘镀爱人高兴,主要是这样就好下结论了。

刘镀爱人大哥的单位也回函了,说该同志刚刚入党,历史清白,没有政治问题,现实表现良好。徐干事很兴奋,心想又完成一个。

刘镀爱人的兄弟姐妹比较多,外地两个哥哥,本市两个妹妹,工作量还是比较大的。好在徐干事经验丰富,他突然想到,刘镀爱人的大哥入党了,一定做过了外调,那这些兄弟姐妹的组织意见应该就全了。于是,他马上开了介绍信,揣上工作证,蹬上自行车,来到了大哥所在的工厂。

找到厂党办,介绍了来意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很热情地介绍了刘镀大舅哥的情况,与回函并无二致,并面带得意地补充,该同志是兄弟姐妹中第一个入党的,所以外调做得特别详细认真,过程迂回曲折,绝对是对党负责的,是经得起考验的。徐干事认真听取并做着记录,心里更有底了:这个“捷径”,省事倒在其次,主要是对方的组织意见给自己下的结论加上了保险。

所以,刘镀的大舅哥经常自豪地对弟弟妹妹说:“我的外调一做完,你们的都通了。”也确实如此,大哥入党后不出两年,下面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就是刘镀的爱人,都顺顺利利入党了,长期压在身上的出身问题的重负,一风吹了。

现在,刘镀同志的爱人这边差不多了,徐干事舒了一口气,将重心转移到了刘镀那边。

给刘镀哥哥单位江苏泰县教育局的函很快回复了,没有问题。给父母刘富根和刘顾氏的,发函小半年,那边也没回函。徐干事又找刘镀核对了一下籍贯地址:江苏泰县溱潼周陈庄,没错。方老是一手拿枪打鬼子、一手握笔写诗的人,性子急。听徐干事说没有回信,就说你去一趟。

徐干事真不愿意去。舟车劳顿,气候不适,自己胃还不好。但是这是自己的职责,没有办法。略加准备,徐干事便踏上了外调的路途。

1981年,交通还不是很发达。经过向刘镀同志咨询,大致路线为:先到天津,走津浦铁路到浦口,然后坐船到姜堰,再坐汽车到溱潼。一路辗转漫长,路上,徐干事又认真研究了刘镀的档案,发现他早年的人生轨迹挺有意思:13岁上泰县速成师范,14岁就当老师了。一年后,1953年,15岁,就来支援东北建设了。徐干事发现,刘镀几乎没有少年,而是从孩童直接跨入了青年,或者说少年时就做了青年人才做的事。这让徐干事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家境和社会环境让刘镀过早承担责任、走入社会了呢?他又为什么早早地离开家乡呢?

凭介绍信,徐干事在溱潼公社招待所住了下来,稍事休整,便找到了公社党委。党委出面接待的是周副书记,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听说是来外调刘镀父母,周副书记突然问道:“刘镀?是那个诗人刘镀吗?”徐干事说:“是啊,他现在是我们省作协的专业作家。我就是为了他入党来做外调的。”周副书记没接外调的话题,而是饶有兴致地说:“他是我们泰县的骄傲,‘文革’前我上高中时就读过他的诗。”徐干事也跟着附和,唠了一些刘镀创作方面的成就和特点,既有骄傲,也是为了拉近感情。虽然他不搞创作,甚至连文学爱好者都谈不上,但毕竟在作协工作日久,对驻会作家的创作和特点也略知一二,所以也能对付一阵子。

周副书记谈兴很浓,如数家珍,说:“我们这个地方别看小,很出人才哩,除了作家、诗人,还有好几位中科院学部委员呢。最有名的,当属戏剧大师梅兰芳,他的故居就在姜堰。对了,泰县还有个高二适,敢和郭沫若论战哩。”徐干事想,刘镀出身工人,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却能写出那样富有文采的诗歌,结合周副书记所言,看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他们也许还不知道,在这片叫作里下河的地方,不大的区域,正在酝酿和生发出一个里下河文学流派。传统的士风、密布的水网、丰富的物产、勤劳的人们,形成了独特的题材和审美,这些故事,将由汪曾祺和稍后的毕飞宇等人娓娓道来。

得知D省作协请当地组织部门派人配合外调,周副书记决定亲自陪徐干事去周陈庄。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就骑车出发了,以避开酷暑的煎熬。沿途河网密布,河里有一块块岛状田地,周副书记说这是这里特有的垛田。徐干事没见过,问为什么这个样子。周副书记解释得很详细,说这里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而这一带地势更低,加上水网密布,所以叫里下河地区。这里历来水多地少,人口密集,为了吃粮,劳动人民便挖出河里的淤泥,堆起来,垛成田,这就是垛田的由来。周副书记羡慕地说:“哪像你们东北,沃野千里,一望无际。”

徐干事一想,还真是,自己老家在辽宁昌图,出门就是开阔的田野,除了土地还是土地。向河要地,寸土必争,这种辛苦恐怕不是东北人能想象的。

很快,到了周陈庄的大队部。书记不在,据说正在自己的地里忙活。徐干事一想也对,现在都搞家庭联产承包,哪有时间天天在队部待着。周副书记让一个看门的大娘去找一下,就说公社来人了。借这个机会,徐干事打量了一下大队部,墙上挂着一溜锦旗奖状,涵盖了从“镇反”到“三反”“五反”再到“农业学大寨”的各个时期。最新的一面是“计划生育”,时间是1978年。看来这里一直是先进集体,只不过这两年变成了空白。

书记来了,高挽裤腿,两腿泥巴。书记四十多岁,说:“周书记来了。”周副书记说:“见你顾大书记还不容易哩。”顾书记说:“开玩笑哩,这不赶紧弃舟登岸,倒屣相迎?”原来顾书记正在自家水塘里采莲藕。徐干事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的人说话都挺有文采,不管是干什么的。

周把徐介绍给顾,并说明来意。徐首先问,几个月前发来的外调函收到了吗?顾书记说:“我这里一两年都少有文件信函了,所以我也没注意。”顾书记又自嘲说:“我现在要响应国家号召,带头致富啊。”

顾书记有点儿为难,说:“我们这也没有什么档案,户籍在溱潼,介绍点儿什么呢?”徐干事说:“那就找几个熟悉他们的人,讲讲他们的情况吧。”

周顾二人用方言讨论了几句,然后顾书记说:“那就找刘富根的弟弟和解放前经常给他打短工的陈水生吧,他们以前接触多。”

徐干事听这两个人的关系,说:“第二个应该没问题。第一个是不是需要避嫌啊?他们是兄弟啊,能保证客观吗?”顾书记说:“这个你放心,他弟弟刚解放时是土改积极分子,揭发批斗他哥哥旗帜鲜明,作为外调,他肯定是合适的调查对象。”听这么一说,徐干事也不好说什么了,毕竟人家曾是积极分子。

过了一会儿,刘富根的弟弟刘有根到了,似乎刚睡醒,眼角发红,还有眼屎。因为对方是长辈,作为刘镀的同事,徐干事站了起来,向他问好,并说明了来意。刘有根惶恐而懵懂地答应着,哼哼哈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徐干事想,怕不是糊涂了吧。直到说明来意,是为了刘富根的儿子入党的事来外调刘富根,请他谈谈刘富根的基本情况,刘有根的眼神突然亮了,言语也顺畅了,说:“刘镀啊?他这个出身怎么可以入党?地主的孩子啊。”徐干事暗暗吃惊,他想到了刘有根作为老积极分子,有政治觉悟,能比较客观地反映情况,但没想到这么“客观”。于是,徐干事说:“大叔,我们现在是在做外调,不是开党小组会,您只要说客观情况就可以了。”

“客观情况啊?那太多了。他爸爸不仅是个地主,还做买卖。”

“我看材料,刘富根被划为小地主,这说明他的土地不会太多。那么,到底有多少呢?”

刘有根想了想说:“二十多亩吧。”徐干事又吓了一跳,这么点儿土地就划个地主?自己家是下中农,还有十亩地呢。随即一想,刚才路上周副书记说了,这里水多地少,人口密集,相对而言,可能二十几亩就不少了,于是又问:“都是什么样的地呢?”

刘有根说:“就是水田和垛田。”

徐干事对垛田很感兴趣,就问:“有多少垛田?是买的还是强取豪夺的?”

刘有根说:“有好几块呢。至于怎么来的,那倒是他自己挖泥堆的。不过他雇过工哩,这也叫剥削吧?”

徐干事一听,在刘有根的嘴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于是说:“大叔,别急,咱们一样儿一样儿说。你刚才说他做买卖是怎么回事?”

刘有根说:“他这个人会经营哦,在稻田里养鸭子,然后三天两头撑船到溱潼到姜堰去卖鸭蛋,卖不掉的还做松花蛋。所以当时划成分,我就说他不仅是地主,还应该是业主。”

徐干事心想,这叫什么弟弟,还有盼着自己哥哥不好的,但嘴上还是得夸他有觉悟。

在徐干事的脑海里,已经基本勾勒出了一个刘富根的轮廓。这个人应该像顾书记一样,常常是两腿泥巴,一身汗水。以前,他关于刘富根的想象是摇着扇子,穿着凉爽的绸褂,收着地租的标准地主形象。但是,二十几亩的水田和垛田,以他一个下中农的儿子的经验判断,刘富根不会是这个形象。他决定进入下一个话题,于是问刘有根:“你刚才说他有雇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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