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佚路教授和夫人

作者: 宋长江

窗外,雨声唰唰唰,唰醒了马佚路。他眯着眼,伸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很快,唰唰唰的雨声被“印相”的微博阻在了耳外。

“印相”曾是马佚路的学生,本名夏仁翔,师大毕业后在南方一所私立中学教历史。去年,听他的同学说,因教学理念问题与校方发生冲突,校方辞退了他,抑或他愤然辞职。从那时起,马佚路开始关注他,包括他的微博“印相”。前不久,马佚路跟何院长闲聊,主动提到夏仁翔,探讨能不能把他聘来,解决他的再就业问题。何院长嘻嘻哈哈地说,学院编制得跟师大沟通,挺难。马佚路清楚,这就算否了这个话题。其实马佚路也是随口一说,并未深思熟虑。他想帮夏仁翔,除了何院长,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夏仁翔本人。何况八字没一撇。夏仁翔毕业后,马佚路从未主动联系过他,倒是他逢年过节偶尔问候过马佚路。记忆里的夏仁翔,算是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刚刚看了“印相”半夜发的微博,关于“戏说历史”的话题。大凡涉及历史,总能吸引马佚路,何况“印相”是他的学生。

佚路,起床吧!苏雪晴在厨房喊他。

他说,等一会儿,我发条微博再。

“印相”微博里说,“戏说历史”是当下社会的一种需求。哪种需求?没明说。马佚路突然发觉,“印相”最近发的微博,思想和观点越来越模糊,尤其涉及历史部分,有失历史专业的严谨。他写了一段“戏说历史后患无穷”的博文。虽说是老生常谈,但他想隔空提醒“印相”。影视剧是戏说历史的重灾区,他见过许多从不阅读历史书籍的人,拿影视剧中的“历史”说事儿,且不接受反驳。他担忧如此下去,正史躺在书本里沉睡,戏说历史大行其道,贻误子孙后代。

十几分钟后,马佚路坐到餐桌前,端起手机浏览跟帖。

怎么像个孩子,手机不离手。苏雪晴说。能不能先吃饭!粥都凉了。

马佚路喝了一口粥,继续浏览。

——粉你马教授。

——马佚路教授卓尔不群。

——大咖史教授!天花板级的高论!

粉丝赐予他的高帽,他早已习惯,甚至麻木,他等待“印相”的反应。

突然,又蹦出一条跟帖——爱你屎叫兽!

他一愣。跟帖的叫小傲栀子。她是谁?

十年前,他的学生给他起了个不伦不类的戏称——史教授。简单理解,就是教历史的教授。可教历史的老师和教授二三十位,偏得“史教授”之名,应该是对他教历史的褒奖。他怕伤害其他老师,公开场合纠正过几次。然而纠正无效,且一届届传了下来。后入学的学生,起初都以为他姓史,他不得不一届届解释,“史教授”的称呼才渐渐少了。那么这个小傲栀子是讽刺他还是戏谑?他下意识哼了声。

哼什么?苏雪晴问。

他把手机移到苏雪晴跟前,拉长调说,爱你,屎叫兽。苏雪晴瞅都不瞅,说,爱,爱,爱,泛滥的时代。他说,你看字,重点在字。

苏雪晴扭头瞅,撇嘴说,骂你?他木然。

苏雪晴说,大惊小怪,是偶像你就得承受!

他正要挪回手机,“印相”发个捂嘴的表情包。苏雪晴眼尖,说,他什么意思?

他皱皱眉,说,这小子越来越油了。

夜晚,人民大剧院的门前灯火辉煌,川流不息。

马佚路走进剧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幕上的两个大字——蹉跎。深蓝色的字,衬浮于灰白相间的幕布上,字体粗粝收敛,凸显人生蹉跎的意味。以往幕布都是绛红色或紫红色,此刻色泽的反差,令马佚路忽然恍惚,一时难以确认灰白相间是投映的光,还是特制的幕布。他暗暗佩服舞美的构思和设计,同时产生疑惑,“蹉跎”两个字是我的字吗?

是的,“蹉跎”两个字是他题写的。演出海报上清清楚楚写着:剧名由《佚路钩沉历史》的主讲、著名史学家、师大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马佚路题写。

马佚路跟戏剧结缘,得益于苏雪晴。苏雪晴是北方艺术学院戏剧导演系的副教授兼导演。《蹉跎》是她执导的六幕话剧,讲大学生毕业后的创业故事。为赶上戏剧节上演,正式排练不足半个月。排练前,苏雪晴让马佚路看过剧本,征求他的意见。他认为剧本不够成熟,担心表演系的学生没生活,演不好,另外,话剧市场不景气,票房堪忧,他提醒苏雪晴,要有个心理准备。雪晴明白他的意思,说这是任务,没辙,说票房不用担心,大多数是赠票。苏雪晴借此让他题写剧名,他不干,说又不是历史剧,跟我扯不上。苏雪晴说,你不经常说现实是未来的历史嘛。他说别别,别偷换概念,两码事。苏雪晴诚恳地说,就因为剧本不成熟,我得打打外围的补丁,你的名气、你的字,起码能震一下,反正我看好你的字。夫人如此赏脸,他岂能无动于衷,于是写了六幅,让雪晴从中挑一个。苏雪晴说,你呀你呀,愚,写这么多干什么,浪费纸浪费时间,随便哪幅都棒。

马佚路做事跟做学问一样,严谨理性,自诩思想和行为边界清晰,即便做幕后英雄也要对自己负责。苏雪晴经常调侃他,说你呀你呀,一身毛病都是学历史学来的。他哈哈一笑,从不反驳。

苏雪晴导的剧,首场演出,都要去观摩助阵,已习惯成马佚路的例行公事。他和苏雪晴的座位是预留和固定的,第五排,中间。马佚路落座后,隐约听到了苏雪晴的声音,来自尚未开启的幕后,他很想听苏雪晴说些什么,可一句也听不清。听不清的原因很多,一是他多多少少有点儿耳背;二是剧场嘈杂;三是总有人路经第一排与舞台之间的过道,有意无意扭头瞅他,是想看看导演的丈夫——电视节目《佚路钩沉历史》的主讲,大名鼎鼎的马教授。对他而言,看演出本身就是一出戏,掌声和笑脸属于苏雪晴,他仅仅是个配角。他与众不同的特质,就是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历史白学了。

苏雪晴从舞台一侧的小门走下来,预示着《蹉跎》大幕即将拉开。

苏雪晴坐到马佚路身旁,马佚路下意识回头扫了眼,上座率三分之二弱。

没坐满。他小声说。

苏雪晴扭头瞅他,顿了片刻,说,卖票,这就不错了,大白菜的价格,也算是对话剧的尊重。她没提赠票的事儿。

马佚路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我们小时候,看电影和话剧,买票都能打破脑袋。

苏雪晴冷脸说,亏你还是学历史的,那时和这时能比吗?

也是。马佚路想。

提起历史,马佚路想笑,不是笑历史,是笑自己在历史上的起起伏伏。

当年高考,历史专业非他自愿,而是服从调剂的结果。他从小对历史就不感兴趣。读了历史,毕业后无非作为种子选手,栽在老家某个中学做历史老师,终其一生照本宣科。纯属意外,毕业时,历史系师资不足,他和同班同学何守智——也就是现任何院长,留校当了助教。他多次公开坦言,是因为留校当了历史系老师,他才把历史以及历史专业当回事,端了历史的饭碗,马虎不得。后来他的导师,时任历史系主任解释说,当年看中了他具有超凡的博闻强记能力,才决定留他的。

果然,中国数千年历史,重新贯通在他的脑海里,像串联成一部部电影,使他足以口若悬河,倒背如流。

苏雪晴当时在北方艺术学院当老师,经师大朋友介绍,慕名结识了马佚路,接触时,一脸崇拜。她对马佚路非凡的记忆力大加赞赏,坦然说自己脑子不够用,记不住所学知识。马佚路侃侃而谈,说每个人的大脑都有无数个储藏间,随知识积累,不断丰富,储藏间也在不断扩增,直至衰老,才一个一个萎缩,继而关闭。结论是,人的大脑有无限的可能性。苏雪晴显然被他专业外的“学问”打动,再加上他的帅气,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苏雪晴甚至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忽略了一个前提——是她常常说“自己脑子不够用”,才导致马佚路大谈特谈大脑开发的理论。

马佚路的高光时刻,竟然是从历史专业的没落开始的。第一志愿报历史系的学生越来越少,多数是从第二志愿或服从调剂入的学。学生们情绪沮丧,很少跟他交流,许多学生挤破脑袋偷偷去听金融、市场营销以及传媒类的课,为以后转系和考研做准备。由此,马佚路一度对自己和学生放任了。

转机是苏雪晴带给他的。一天,她拿回家一部与历史有关的剧本,叫《唐人逆袭而过》,是编导班的学生创作的,学院领导很重视,欲将剧本搬上舞台,作为毕业献礼。领导让她导,她就让马佚路给把把关,看看剧本内容与历史出入有多大,她抱怨说,这个破剧本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写得乱七八糟,什么“唐人逆袭而过”,狗屁名,都解释不通。

马佚路读后给出结论,所谓乱七八糟,是融入了穿越手法,荒诞是荒诞了些,但历史部分的时间节点,以及历史背景和剧本的思想表达,比较清晰和准确。还随口说了一句,挺有意思。

有了马佚路给的定心丸,苏雪晴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接受了导演任务,并跟马佚路商量,在演职人员表上,增加个历史顾问——马佚路。马佚路当即反对,说我可不跟你们扯,还以为我拿了报酬呢。苏雪晴态度坚决,解释说,有了历史顾问,才显出这部戏的严肃性和分量,若外人有异议,我随时可以拿掉。

马佚路怕打击她的积极性,说写上就写上吧,毕业演出是“一场过”的事,观众很快就会忘记什么历史顾问,甚至忽略他的名字。但他拒绝去学院礼堂观看演出。据说观众不足二百人,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其中不乏被老师和班干部逼来充数的。意外的是,演出时有学生通过微信视频,将演出片段即时传了出去,没来现场的学生纷纷要求加演,院领导积极响应,决定周末加演一场。结果,加演时礼堂过道站满了学生,来了不少同城其他大学的学生。

《唐人逆袭而过》竟然火了,火得莫名其妙。院领导决定,把《唐人逆袭而过》搬到大剧院公演。苏雪晴导的剧,从未正式公演过,她心里忽然没了底。为此,院领导单独宴请她,要求她尽快完善这部剧,并许诺,无论票房如何,学院拿出专项资金给予资助和补贴,借此打造学院的品牌,为明年招生做宣传。同时,学院相关部门积极公关,在省电视台策划一场主创人员对话的节目,正式邀请此剧的“历史顾问”马佚路参加。那时的马佚路不喜欢抛头露面,也怕师大说他不务正业挣外快,推辞再三,最后被苏雪晴“赶鸭子上架”逼进了演播大厅。既然上了架,轮到他发言,剧本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意义,以及艺术手法,经他口若悬河地解说,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反响。师大的学生反馈,说如果马教授上课这么讲就好玩了。

师大闻风而动,主动与电视台协商,为马佚路搞了个专栏——《佚路钩沉历史》。

《佚路钩沉历史》竟然也火了,列省台收视率第一,火得一塌糊涂。

“忽如一夜春风来”,仅半年,马佚路由副教授破格晋升正教授;苏雪晴因导了《唐人逆袭而过》,课程减半,参与社会活动和市场演出,还被借调到北京,跟著名话剧导演合作。由此,马佚路和苏雪晴爆红,《佚路钩沉历史》被誉为地方台的“百家讲坛”,苏雪晴的母校——中央戏剧学院甚至跟苏雪晴探讨调入北京的可能性。

一家出版社给马佚路发函,要为他出书,码洋可观。他拒绝了。苏雪晴不解,说人家都找上家门了,找几个学生整理一下,有何不好?钱多了咬人吗?马佚路微笑说,钱多了肯定咬人。

两个月后,马佚路遛弯儿,在书摊上发现了《佚路钩沉历史》的书,先是一惊,遂拿起书翻看,作者署名马佚路,他咧嘴一笑,掏钱买了一本。他承认,那一刻他享受了瞬间的莫名窃喜,也陷入不平衡的心理挣扎。师大很快发现了这本书,确定不是马佚路授意出版的,给版权局发函,谴责“假书”,要求版权局追究违法者的法律责任。

之后,不了了之。

好在马佚路相对清醒。历史学家的责任不应该是复述历史,而是对历史具有独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着眼并作用于当代与未来。而他仅仅是个复读历史的教书匠,口若悬河仅仅是大脑多出几个储藏格而已,那是天生的,天赋异禀。至于别人说他大师啦大咖啦,什么史学界的天花板啦,他一笑了之。靠应景得来的名气,依据他对历史的了解,总有一天,会转换成恶名。

苏雪晴并不认为他清醒,说他瞎清高,毛病!

他唯有哈哈一笑。

《蹉跎》公演第二场,上座率直线下降。第三场,仅售出二十七张票,于是便没了第四场。苏雪晴的脸挂不住了,跟马佚路说,不让你题字就好了,起码不给你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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