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

作者: 瑛瑾

警卫员小跑进来,在武装部过道碰上了刁欢,压低了声音说:“高佩兰来了。”

刁欢脖子往前一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警卫员低下头,重复说:“高佩兰。”

刁欢说:“她家港庆不是已经入伍了吗?咋又来了。”

警卫员说:“是入伍了……好像要给退回来。”

刁欢说:“哎我的妈!”

刁欢把手往身后一背,快步往门外走,腿瘸得更明显了,自言自语:“这辈子是没完了。”

烈日当空,中午快到饭点儿,武装部门口正有个女人拿着大毛笔慢条斯理写水字。往日里她只写“为民做主”四个字,已经写了上万次,写成了印刷体,写成了标本,写得入地三分。警卫员老盯着她写的字,眼睛都看花了,觉得“为民做主”长在了地面上,快要站起来了。

写字的女人就是高佩兰,不到五十岁,头已花白,嘴弧隆起,满脸意见,明明被生活摧残已久,很显老态,但又时刻有一股天然的神气长在身上,总显得高人一等。高佩兰胸前挂着一个写着“军属光荣”的牌匾,黄铜掉漆四角磨秃,后背挎着一个大喇叭,并不发声。这身配置从18年前就开始用,到现在喇叭不开都像开了一样,只要她出现,整个武装部里里外外的天和地都觉得吵,谁都忘不掉当年她砸了整个一层楼的玻璃,又烦又怵。

刁欢从台阶上一瘸一拐跑下来,上一秒还皱着眉,下一秒离老远就向高佩兰伸出了手,脸上笑开花了:“哎呀嫂子,啥日子又拿出老三件来啦?这可有日子没看见您了!这头发咋白这样啊?白这样这人咋还恁精神呢,可红光满面的,快来来来,上我那儿上我那儿。”

高佩兰不拒绝刁欢拉扯,收起笔往裤腰上一别,顺着刁欢就上楼去了:“我可是来办正事儿的,拿着东西你们领导都看得见,这和找你闲扯淡有本质区别。”

刁欢搀着高佩兰,像扶着自己亲姐,近乎非常。他笑着说:“别管什么事儿了,咱到饭时了,嫂子没吃饭呢吧?小路!”

警卫员一个立正:“到!”

刁欢冲着小路大声说:“那个,路啊,你去给我们打两份餐送到312接待室,巡察的领导我陪不上了啊,跟部长说一声。对了,给你高大姐带份水果!”

警卫员大喊一声:“是!”

转身直奔食堂去通风报信。

接待室墙皮刷新了,原来312有一半是仓库,现在破烂都清出去了,就一张大桌子,上面还放了一盆含羞草。高佩兰斜着眼看了看这布局,说:“我可真有日子没来了,有三个月了吧,你们这可不太一样了。”

刁欢说:“哎哟这哪儿的话呀嫂子,这迎接上面检查,接访硬件条件是一项,环境好了您不能多坐会儿嘛,再说这有的东西变,有些东西也没变——我就啥都没变,就怕您找不着!”

高佩兰往走廊一站,反掐着腰把眼光放长:“嗯,这办公室是没换——你也不敢换,换一次我砸一次。”

刁欢笑了:“嫂子,那事儿是动静大,但不风光呀。我对您是怕吗?那是敬重,嫂子是什么身份啊?军属!又培养出来一个人民子弟兵!是不是!”高佩兰笑了,满意多过害臊。

刁欢这才想起什么:“哎,该说不说,港庆咋没来呢?我怎么听说,他刚入伍三个月就回来了啊?”

高佩兰进屋坐下,一挥手:“没回来!”

只低头一秒的工夫,她突然生气了:“回来也不能来!现在这孩子嫌我丢人了啊!刁儿啊,我一辈子没再结婚,为的是谁啊?我给老刘要说法,为的是谁?不是我,港庆能进部队吗?救济我们那仨瓜俩枣是不多,可进他嘴没?养他大没?他一个遗腹子,这辈子到现在我是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吧?可倒好了,进部队前一宿就嘱咐我,说可别到处闹了,还提你了,别找刁叔,那小时候跟我走各大部委办局时不带他都嗷嗷叫唤,现在穿上军装开始嫌弃我了!”

刁欢给高佩兰倒水,不笑了,板着脸说:“嫂子您别不爱听,其实您打不打招呼,部队政审都会翻出他爸从前就在那儿服役。但港庆入伍跟班长还真就没啥关系,他条件都符合啊!归根结底咱是凭自己本事!您心里也明镜着呢,这么好的孩子哪能嫌弃亲妈?哎,过了七一港庆快二十了吧?孩子大了,有觉悟了!”

高佩兰不乐意了:“他有觉悟,咋的,我没觉悟呗?我还真就告诉你,我不用有觉悟,有觉悟就没机会,他有觉悟的机会是我这个没觉悟的妈给他的!”

刁欢刚要赔礼道歉,警卫员来送盒饭了,两份饭打开,有一盒汤汁洒了,刁欢把干净的那份放到高佩兰面前:“嫂子啊,咱先吃饭,您看这都热乎着呢,咱不生气,咱吃饭。”

高佩兰拿起筷子就吃起来了。刁欢把自己这份里的肉和虾都夹给她,高佩兰头不抬一下,边吃边说:“还真饿了,铁饭碗是好吃,看这虾,俩!”

武装部平时吃的清汤寡水,巡视组在,用餐按人头给客人供应水煮虾,刁欢看见有虾,就知道是部长把自己的给他们装上了。高佩兰吃着虾还要损人,刁欢就解释:“这虾不是天天有,得有贵客来了才给上。”

高佩兰看他一眼,龇牙冷笑:“得!我信了!”

刁欢心说还不如不解释,低头把自己这份青菜倒饭里拌了拌,刚要下嘴,高佩兰吃完了,一抹嘴开始自顾自说正事:“港庆入伍不是你送的吗?部队联系我了,估摸着这一两天就能找你。”

刁欢心里咯噔一下,欢送入伍那天武装部安排的午饭,刁欢负责接待,故意把饭吃慢了些,踩着点儿上的车。当天大暴雨,一米八的小伙子站一排都穿着雨衣,加上有两个上厕所的跑错站台,就这么手忙脚乱“验收”合格,给人带走了。

刁欢说:“啥事要找我啊?”

高佩兰说:“部队说港庆有精神病。”

刁欢迟疑说:“港庆……不是好多了吗?”

高佩兰说:“什么叫好多了?啥时候不好了?咱那孩子除了不爱说话可没啥毛病啊!部队问我有啥病史,我一口咬死了说没有病!咱有病那是祸害部队,那不能够!”

刁欢彻底放下筷子:“嫂子啊,咱平心而论,港庆小时候,多多少少肯定是吓着了,您别急啊,听我说。我知道,您一个人带他不容易,这我们都理解,只能走哪儿带哪儿,可您走的都是什么地方啊?告状维权方式方法那么多,您用的啥招儿啊,暴力出奇迹啊?虽说结果现在看,您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孩子呢,港庆难免不受影响,正常孩子谁经历这些个?”

高佩兰气焰低了下来,但她的心虚和刁欢说的不是一个事儿,于是重新起头:“这么着呗刁儿,你给出个证明,港庆是好的,有觉悟,他爸又是部队出身,咱家是个根正苗红的孩子,组织上既然答应照顾了,就别收了兵过个把月又退,这出尔反尔也不是那个事儿。”

刁欢看着高佩兰,有几秒没说话,最后他叹口气,把盒饭往旁边一推,拉开抽屉就拿出纸和笔,白纸黑字地写:“自1984年以来,本人在工作中多次接待高佩兰、刘港庆母子二人,刘港庆行为言语均正常,学习成绩优异,且有水库救人事迹见报,品学兼优。特此证明。”落款:“武装部刁欢。”

写完,熟练地拿出印泥,大拇指按个红章,递给高佩兰:“嫂子,您看看啊,我出证明,是以港庆他刁叔的身份出。武装部出不了医疗鉴定,这得找医院。”

高佩兰接过证明看,刁欢紧跟一句:“就算盖武装部的章,到了部队也不顶用的,得是有鉴定资质的医院,这个医院搞不好需要部队指定,可不是一个证明就能替代的。”

高佩兰说:“那我明白了,我也不耽误你吃饭,走了。”

高佩兰一挥手就起身了,走到门口,转身回来拿随餐的水果,又对刁欢说:“你等部队来电话,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一声,就一个原则,可不兴退兵啊。”

刁欢点头应和,说:“行嘞,嫂子,您这说话跟我们部长似的,讲原则是好事儿,是好事儿。”

高佩兰此行不到半小时就离开,部长后脚就进屋问了经过,问刁欢刘港庆到底有没有毛病,刁欢说一时一刻地接触看不出破绽,时间久了肯定是能发现异于常人的,能读书写字,但说话慢、好琢磨,好人想多了都能想不开呢,何况刘港庆,再说高佩兰就不太正常,孩子也不正常那实属正常。

部长听完皱着眉:“这话叫你说的,什么叫高佩兰不正常,是高佩兰的经历不正常,孩子难免受点儿影响!”

刁欢连忙检讨。

部长又说:“当时光想着给刘港庆解决入伍的事儿了,我也没问这孩子,听说相貌堂堂,长得很像他爸啊,真能被退回来吗?送出这样的兵,那天怎么过关的?”

刁欢一五一十说了经过,又说过了复检就说明问题不明显,现在爆雷应该是孩子在部队干什么事儿了。

部长说:“别管刘港庆干什么了,他如果被退回来你就等处分吧,验兵还敢糊弄,毛病!”

部长甩袖而去。

刁欢看着凉透的盒饭,心里一万个委屈。当初对接部队、成功送兵,给部里解决了多大的麻烦啊,高佩兰三个月没来武装部。他上周会上还被点名表扬的,今天就变成罪魁祸首了。部长指出他的毛病,高佩兰跟他提原则要求,刁欢站在窗边抽烟,点了一根放在窗台沿上——这是给刘成的——这么多年,刁欢一有愁事儿就给刘成点烟,意思是你看看你家媳妇啊,你再看看兄弟我,哪怕换个人接待,也不能这么被感情挟持,可谁让你是我的班长呢,既然是命运点名,那我得答到啊。

刁欢刚进部队的时候,一个连八个班,刘成是他最服的班长,那是连续三年比武冠军,全团投弹记录保持者,本能反应射击3.7秒内百发百中,一身血性又讲义气,在部队里说话好使。刘成骂刁欢,也帮刁欢,喝多了总搂着刁欢说你是我最铁的兄弟,刁欢挺愿意当真话听,也乐得给刘成跑腿。当年谈恋爱政审,高佩兰的材料就是刁欢送的,照片里高佩兰高鼻梁国字脸,有一种与刘成势均力敌的优越,但见高佩兰真人,是刁欢复员后的事儿了。那时刘成马上提干,决定先回老家娶亲,刁欢来参加婚礼,在宴席上见到了人高马大的高佩兰。本来安排第二局接待部队兄弟,可人逢喜事,第一局刘成就喝多了,他骑着摩托带着刁欢赶场,半路一头撞在树上,刁欢伤了腿,刘成飞出三米。刁欢爬过去扒拉刘成,人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还哼哼唧唧。刁欢说没事儿你倒是起来呀,刘成说喝多了头晕,不起了。急救车到来之前,俩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刘成酒气熏天地说:“你知道不,我要当爹了!”刁欢推了他一下,说:“你可以啊。”刘成笑了一下再没说话,一动不动,就这么死了。

刁欢参与安排后事,无人不为刘成惋惜——办婚礼是报备过的,但喝酒骑车却是违纪,人死了部队不再追究,但既不算烈士也不算因公牺牲,留下的老母和遗孀如何度日?

事情三个月后,刁欢拎着营养品去探望已经显怀的高佩兰。又过一年,刁欢考入武装部,高佩兰抱着孩子来找刁欢,刁欢这才知道俩人当年响应晚婚号召迟迟没办结婚证,无法认定军属就没有相关待遇,刁欢就此开始帮忙协调联系民政部门认定刘成和高佩兰的婚姻关系。刘成长年在部队,无法证明事实婚姻,高佩兰孤儿寡母住在婆家饱受质疑,产后性情大变,维权的主要方式就是歇斯底里撒泼打滚儿。刁欢陪着高佩兰四处做证,但只能证明刘成去世时高佩兰已经怀孕,却无法证明孩子与刘成有血缘关系。冬去春来,直到把民政局的局长熬死了,新来的局长硬着头皮打了几个报告才终于给出了个婚姻关系证明。再经奔走,部队依据刘成曾在抗洪救灾中有过突出贡献,答应出面与县民政局沟通,优抚和惠民低保相关政策陆续落实了,高佩兰每年能得到一些基本待遇,但也仅够维持生活。她住在婆家照顾老人和孩子,一直没结婚,也不上班,唯一的事业就是每个星期一雷打不动去县政府和武装部,像魔怔了似的逮到谁就要拉着大说自己的不易。偶尔会遇到也来哭诉的人,她搬个小马扎过去打听,听到更为苦绝的境遇,还要安慰别人两句。再就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第二天,高佩兰又来找刁欢,请他帮忙给孩子户口改名,说孩子七月一日生的,想纪念香港回归,刘成的儿子刘继志从此就叫刘港庆了。

刁欢回忆这桩桩件件,吞云吐雾看向苍天,他觉得刘成在天有灵应该知足了,兄弟做到这个分儿上能有几人。刁欢念旧,他总是忍不住惋惜,刘成本可大放异彩的人生说没就没了,除了刁欢,还有人记得他吗?他临终前是不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告诉刁欢,怕不是在托孤吧!刁欢越想越觉得,这事交给别人办他不放心,港庆的事情他一定要办好——一个遗腹子,一辈子没得到父爱,如果能留在父亲曾经服役的部队,不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圆满吗?已经接过烫手的山芋十几年,刁欢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轻车熟路,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能帮就帮吧,怪就怪这该死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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