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
作者: 焦元千禧年后头几年,这里总是下雪,每一点热量从瞬间打开的门里或者刚刚摘下帽子的头上化为袅袅白汽。大学毕业不久的我在一家装饰公司做销售,我们的老板是个好人,他曾手指着棚顶上一盏吱嘎作响的日光灯,信誓旦旦地说:“你们都会在三十岁时,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
早会8点30分准时开始,公司的十名业务员整齐地坐在会议室里,副总周雷面色凝重,略黑而粗糙的面部皮肤紧紧地绷出骨骼的轮廓:“大家起立,我们一起把心中的话喊出来。”
他总是穿着一套有点儿大,好像是借来的黑色西服,两颗扣子一个也不系上,冷风吹来,西装会与肥大的西裤飘扬起来,他在里面郊寒岛瘦。
“我一定会成功!”十个人随着他大声喊道。
“还不够,要发自内心,再大点儿声,我一定会成功!”大家的音量又调高分贝,“再大点儿声!我一定会成功!”十一个歇斯底里的呐喊混合在一块儿冲击着不到三十平方米会议室的墙壁,这会儿,我感觉到楼板与窗户玻璃的共振,楼仿佛要塌了。这是我们每次早会的开头,用周雷的话说,是要唤醒我们身体的每个细胞,从而激发人体潜能,这是一门科学。听说他当时在练气功,常常在夜里脱得一丝不挂,蹲着马步,双臂向前伸,双掌做前推状,对着墙壁发功。他的媳妇并不是很理解,有时会很生气,嚷道:“大半夜的,你在那儿嘚瑟啥,能不能干点儿正事?”
周雷讲了讲周销量目标和今天的分解任务。接着一贯严肃地问道:“钱海,你那边怎么样?”钱海就是我,一个离理论上的百万目标物理时间上还差五年,业绩还算不错的业务员,平均月销售提成能达到一千块。我说:“周总,今天我计划去一趟东升大酒店,我打听到,他们的西餐厅打算换一百块高档缎纹亚麻桌布,打算和他们采购部经理见一面谈谈。”
“好的,很好!”周雷绷着的脸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必要时还得见他们老总,多转转脑子。”
“是的,我明白!”我应和着。
“需要备什么货呀?”随着洪亮的声音,走进来一个个子不是很高的中年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扫了周雷一下,然后又看向我。他就是老板徐春生,公司没有采购部,只有他一个人负责全部采购。当然,他是相当地神通广大,无论什么稀缺物品,一个电话搞定。他喜欢我们叫他董事长,虽然没有其他董事。因为“董事长”这个词,听起来挺科学。
我向前迎了一步,弯腰呈70度角,带着笑说:“报告董事长,有可能要进一批高档缎纹亚麻台布,我正要和东升大酒店谈,最近一两天就能有信儿。”徐春生笑了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没问题,你尽管谈吧,货源不是问题。”
徐春生的公司不大,只有二十多个人,但组织架构齐全。负责后勤的就有五个人,他们分别是徐春生的二叔和三姨夫妇,还有他的两个连襟。他们主要负责给我们十个销售员加油鼓劲儿,因为公司不提供三餐,没有交通工具。唯一不知道算不算福利的是,我们十个业务员五男五女,被分成五个销售小组,采取自愿组合的方式,一男一女一组。我的搭档叫刘缇。
早会过后,我和搭档刘缇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钱海,你来一下。”徐春生叫住了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看到老板台上放着一幅墨迹未干的“难得糊涂”。
“你看这字咋样?”徐春生微笑地看着我,掩饰着眼神中的期待。我看了他一眼:“董事长,这字不错!用墨丰腴,有点苏东坡的韵味。”我知道他最近迷上了苏东坡,样样都要模仿老先生,其实他最喜欢的还是“东坡肉”。
要说他练毛笔字这事儿,还源于我。那次,我到他这儿报销差旅费,徐春生不经意地翻了翻票据,拿起笔像模像样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反复端详着。我心头一惊,心想难道是票据有什么问题?他看了我一眼说:“我的名字是不是写得太难看了?”
我这才放了下了小心脏,一本正经地说:“董事长,书法我不太懂,但是在这里,别人字再好,签的也不好使。”
徐春生哈哈大笑,说:“真得练练字了,我怎么也是文化局下海的人,不能让人笑话!”徐春生下海前确实是文化局的司机。
没想到,这刚刚练了一年毛笔字,徐春生写得已是有模有样,而且,他把郑板桥的草隶篆楷的“六分半书”写出了苏轼的特点,我不由得在心里对他刮目相看。
走在车马如流的大街上,我梳着飘逸的长长中分发型,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风衣,有着两个很厚的垫肩、中间自带一条同色腰带的那种风衣。刘缇目测有近一米七,高高瘦瘦,脖子上系着一条雪白的围巾,一袭马尾在脑后左右甩动,深秋的暖阳在我们身后拉出两道瘦长的影子,随着我们走动,两道影子一会儿靠得很近,一会儿又分得很远。
刘缇刚从商学院毕业一年,长得眉清目秀,眼睛笑着的时候像两弯月牙儿,亲和力特别强,大家都说她适合做销售工作,和我一样。
东升大酒店矗立在这座城市的主干街——北京大街上,是一座五层的长方形建筑。据说这里最早是市政府,为了招商引资他们专门搬到了很远的地方,表现出相当的诚意。
东升大酒店的一二楼是海鲜酒楼,三楼是西餐厅,四五楼是卡拉OK。这几年,酒店的生意持续火爆,晚上的黄金时段,等位的人会“S”形排满一楼大堂,手持号码向里面张望,谁也不说话。
下午两点半的酒店,人很少。在酒店的二楼,我们见到了西餐厅的经理,是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人,举止很有礼貌。他把我们让进餐厅,拉开欧式高背椅请刘缇坐下,还叫来了两杯咖啡。刘缇也很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又要了块方糖。
我和刘缇一直以来的策略是:遇到男的,她主谈;反之,我主谈。毕竟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方便沟通,何况刘缇是个美女,我看上去也比较有安全感。我一本正经谈事情的时候,有时会激发出一些优质大龄剩女找个老实人嫁了算了的冲动。
橘色的灯光中,一切都那么诗意。男人对刘缇一笑,表现出融于绅士血液中的对女性的尊重。刘缇摸了摸淡黄色的亚麻桌布说:“这里环境真好,咖啡也很好喝,就是桌布有点儿旧了。”
“您说得对,最近我们正打算换一批桌布,什么样的好,请女士给出出主意。”男人说。
刘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公司经营法国产的高档缎纹亚麻桌布,可以从香港入境,都是最正宗的那种。我们和吉伦特河左岸的LFLOK酒庄关系也不错。”刘缇的优势在于,她学生般清纯的样貌,加上有时怯怯的眼神,很容易让人相信她说的话,包括吹牛。
男人想了想:“物资采购这块儿,还得我们大老板点头,方便的话,你们得和她谈谈。”
我们在休息室等待十五分钟后,一个身披金色貂皮大衣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身材苗条,是那种冷白皮,眼睛挺大,睫毛很长,绒嘟嘟的,是个美人,甚至看着有点儿卡通。我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想搭话。
“你们找我?”她说起话来眼神很冷,眼睛下面有一层淡淡的青色,语调低沉,江湖味儿很重。我不禁又退了一步。女人的身后,一个脑袋像圆圆光光鸭蛋的魁梧男人大声道:“你找我们老板干啥呀?快点儿说,她很忙,一会儿还要谈大事。”
我忙说:“您是这里的老板呀,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来这里吃饭呢!”
一丝笑容浮在她白净的脸上。她说:“我姓叶,看你岁数小,叫我叶姐吧。是说桌布的事儿吧,有样品吗?我看看货色。”她看了我身后的刘缇一眼,笑容瞬间又沉了下去,嘴角含着不屑。
“您别着急,这批桌布我们得从法国进货,从香港转机,您要订的话,运来大约得两个礼拜时间。质量没问题,纯法兰西工厂制造,而且保证最新质料和款式。”
“那么远,不得贵得飞边喽?”
“也不会太贵,我们和他们是老朋友,估计一百八九一块。您要订多少?”
叶姐的睫毛闪了闪:“五十个,也就一万来块钱!”
光头男一瞪眼睛:“再给便宜点儿?”
我听了叶老板的口气,当然不会让价:“实在让不了了,运费太贵,这可是空运呀,成本在那儿呢!”
“好,进吧,我等着。”说完,她转身就走,金色貂皮大衣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潇洒冷艳如同闪光T台上的名模。我收起艳羡的眼光,回头找刘缇时,发现她正侧背着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落寞。
周雷表扬了我和刘缇。他依旧板着脸说:“东升大酒店,我去消费过,菜很好,这几年十分火!你们这次业务做得很好,一万多块的销售额,不算多,但是开了个好头儿,他们各方面的需求量都很大。你们一定做好这次的业务,给酒店方留下好的印象,争取把他们变成长期固定客户。”
“是的,周总,我们一定努力!”我不住地点头称是。刘缇脸色却是冷冷的。
“非常好!”没想到这时,徐春生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周雷的脸上立刻有了许多和我一样的笑容。
徐春生点了头:“东升大酒店,我以前和外经委的哥们儿去会过客户,菜很好,但消费标准挺高,常有一些有身份的人在那里聚,适合谈事儿。我们谈事儿那次,我还看到大发集团的杜董事长也在另一个包房谈事儿。”
徐春生顿了顿:“但是那里的水很深,听说老板的来头很大,钱老弟,你和刘缇做业务时也要格外小心,多留几个心眼儿。”
我说:“明白,董事长。他们的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姓叶。听说叫叶丽。”
徐春生掏出一盒“中华”给周雷和我一人发了一支。周雷连忙给他把烟点上。徐春生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慢慢地把烟吐出来:“是叶丽呀,她原先是市歌舞团的独唱演员,也是我们那批下的海。她去了南方走穴,没少赚钱。我们一个月工资也就五百多,她出一次场就是两千块。”
“对了,我想起来了,两年前,听说她还卷入了一起杀人的案子。是两个男人为了争她斗了很长时间,最后,有一个被杀了,另一个失踪了。被杀的那个是特别有名的‘跳动’迪吧的老板王天庆。”刘缇爆料。
叶丽虽然有一点点江湖之气,但是与这么大的案子联系起来,确实让我感觉反差挺大。
周雷皱了皱眉:“我听说这事儿有很多个版本,其中有个版本是说,与这个叶丽有关。据说做案的是通达工程公司的老板左达,当时,他正在和叶丽处朋友,王天庆也看上了叶丽,正好他开迪吧,有方便条件,可以经常请叶丽来演出,一来二去,叶丽出了名,他也赚了许多钱,两个人眉来眼去就好上了。左达听说后,暴跳如雷,就带人去迪吧谈判,没想到造成了一场轰动省城的事件,江湖上的一场血雨腥风。”
“没想到,她这么短的时间就东山再起了!”
“那还用说,换人了呗!”
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刘缇,她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躲闪。
餐布顺利售出,铺到了酒店的餐桌上。和叶丽做生意很顺畅,她是个讲究人,就是她那个光头司机有点儿难缠,总是搞事情。
上午如果没什么事儿,光头司机一般会换上蓝色的工作装,打上一盆水,手拿雪白的毛巾,在酒店门前的第一个车位上,把那台黑色的虎头大奔擦得锃明瓦亮,举手投足有板有眼,仿佛在舞台上表演一样,给人一种师出有门、敬业不怠的美好形象。可一到了下午,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摸到四楼,和来得早的陪唱女们打闹调笑。
每次来“东升”办业务,我和刘缇都尽量回避光头司机,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儿走,实在绕不过去就低头走,假装没看着他。
他看到我们常常在背后“嘿嘿”地冷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小孩子学人家做生意!”
我和刘缇会像没听到一样,若无其事地该干啥干啥。他一看没啥作用,就又动起了别的歪心眼儿。
这天,我看到叶丽用手机呼我,连忙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她回了电话。听筒里,她的声音很冷:“你到我酒店来一趟!”不像是平时的口气。我急忙和刘缇打了个出租车,赶了过去。
在叶丽的办公室里,她瞪大眼睛,斥责道:“你个小崽子是不是和我玩猫儿腻,还差得远呢!”我一头雾水,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咋的了,叶姐?是不是有啥误会呀?”
“别叫我叶姐,你把我当姐了吗?”
一旁的光头司机跟着瞪着眼睛吼:“你们想想吧,那些餐布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