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衣
作者: 杨家强一
爬上山梁,横在我眼前的是条深不见底的山沟。沟两旁满是繁杂的灌木和枯黄的蒿草,灌木的叶子几乎落光,在芜杂干枯的草木丛里,我看见一簇鲜艳的野花。
这些缤纷的野花,我特别眼熟,一时又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是些什么花儿?个儿个儿都出奇地好看。四周静得只有我微弱的呼吸声,没人搭理我,身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了?石头和狗子跑哪儿去了?为啥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天咋突然这么暗?我这是在哪儿?我被张三吃掉了吗?
“你醒了?醒了就快起来吧。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我终于听到有人说话了,尽管声音微弱得像垂危的病人。我忙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是我压到你了吗?”我又隐约听到那微弱的声音:“嗯嗯,幸亏你落到我身上了,要不非摔死不可。”
我慢慢爬了起来,紧靠一棵低矮的老山丁树勉强站住,我又看到了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野花。山沟里没有一丝风,朵朵野花在我眼前缓缓飘动,一个小姑娘从黄土堆上慢慢爬了起来。她的衣裳叠满了各种好看的野花,我感到她身上有种怪异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和野花,散发着潮湿浓重的野地气味,让我感觉有些迷茫。
她似乎在沉睡中被突然惊醒,困倦地长吁一口气问:“你是谁?”我忽然想起我是被张三追到这儿的,就冲她喊:“快跑,张三来了!”她说:“张三是谁?”我说:“张三就是张三,就是吃人的野狼!你咋还不快跑?”她扑哧一笑:“你咋不跑?”我说:“我实在跑不动了,反正我也逃不掉了,你趁张三吃我就赶快跑吧。”她说:“傻瓜,我不跑说不定它先吃我,吃饱了就不吃你了。”我对她的说法很不屑,张三明明追的是我,是我把它引来的,应该先吃我。我推开她,让她快跑。
她惊讶地盯着我,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原来那双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不见了。我看到一双饱经风霜的老女人的眼睛,那眼神沧桑中透着寒光,把我穿了个透心凉,我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眨眼间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原样,瞬间的神情转换让我打了个寒战。
她轻轻点着头说:“嗯,看来你是真傻,从里到外都傻,自己不跑反倒担心别人。”我指着她的脸,毫不客气地揭穿她:“你刚才那张脸太吓人了!”她说:“该死,该死,你别怕。”此时,她虽恢复原来的一脸天真,我依然心有余悸:“好好的小姑娘变得像张三那么吓人,能不害怕吗?”她向四周看了看,安慰我说:“放心,这儿没有张三,它不敢上这儿来,不过……”
我忙问:“不过啥?”她说没啥没啥就岔开话题问:“你叫啥名?”我说:“我是柱子。”她听了我的名字一愣,还没等我问她,就笑着对我说:“我是山花。”她的笑脸还没有完全展开就突然沉下说:“作孽,我不该问你的名字。”我感到她有点儿古怪,问个名字有啥忌讳的?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周围有叫山花的人,我仰头环视周围陡立的山崖,勉强看到崖边有成群的乌鸦在飞旋,山崖太高,我只能隐约听到乌鸦的叫声。我深陷在崖下阴暗荒枯的草木间感到惶恐无助,就问她这是哪儿。她说老山沟。我说老山沟是哪儿?她说,老山沟就是老山沟呗,又问:“你从哪儿来?”我说:“杨村。”她皱了皱眉说:“杨村大老远的,咋跑这儿来了?”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哦,想起来了,你说是被野狼,不对,是被张三追得跑到这儿来的。”我说:“张三把我的魂吓丢了,啥都不记得了。”
她轻轻拨开挡在我眼前的枯树枝说:“别怕,你告诉我,从杨村出来时打算去哪儿呢?”我说:“想去李村看皮影戏,可我被吓蒙登了,哪儿也去不成了。”她的眼睛忽地一亮:“皮影戏?太好了!”我说:“听说李村要演皮影戏,你也想看皮影戏吗?”她说:“想,想,太想看皮影戏了。”接着她又问我去过李村吗,我说没有。她说怪不得走岔道儿了。我问她知道李村吗,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别管啥村了,我带你去看皮影戏,最精彩的皮影戏!”听到精彩的皮影戏我就哭了:“我的腿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哪儿也不能去了,你自己走吧。我困得要命,我要睡觉。”她拉住我的手说:“你千万别睡,你这么傻,我哪能扔下你不管呢?我带你抄近道儿去看皮影戏。”
二
山花拉着我不停地往前走,想到皮影戏,我的腿就渐渐有了劲儿。我跟着山花在茂密的灌木丛间行走,如钻进忽明忽暗的隧道里,我被笼罩在一种变幻无形的荒境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蛰伏在草丛里的野鸡、野兔在脚下被惊起,才感觉眼前的一切真实地存在。山花就像野兔似的在草木丛间自如地穿行,而我要不停地用双手拨开前面的树枝、蒿草才勉强跟得上她。
山花的个头儿和我差不多,年龄也应该与我相仿。她脑后的两只小马尾辫,富有节奏地摇动着,像极了风中的草穗。在又高又密的草丛里,我很难分清哪个是草哪个是她,她走得真轻快。树枝和草穗不时抽打到我脸和身上,一点儿也不疼,我好像失去了知觉。
走到一片密集的草丛里,山花突然停住,她转身问我饿不,我说不饿。她拨开身旁的荒草说,要是饿了,这里有野鸡蛋。我半信半疑朝草窠里看一眼,里面果真有四个野鸡蛋。我感到很蹊跷,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野鸡蛋呢?我忙说:“不饿,我想看皮影戏。”其实我更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似乎也期待我说不饿,点点头说:“那就快走吧。晚了就看不成皮影戏了。”她好像还有话想说,但犹豫了一下,啥也没说,又急忙往前走了。
山花走得越来越快,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听不到她一丝喘息声。不知走了多久,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柱子”,没等我反应过来,山花就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告诉我别出声儿,千万别出声儿。喊声由远及近,是走失的石头和狗子在一声一声地叫我。我想叫他俩过来,可是我的嘴被山花牢牢捂着,她的手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法解脱。她身上的气息像无形的网把我困在其中,让我逐渐丧失了反抗的力量。
喊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山花才慢慢放开我。她说:“记住,不管谁叫你名儿都别答应。”我说:“为啥不能答应?”她说:“你一答应魂儿就被勾走了。”我说:“石头和狗子整天喊我名儿,勾哪门子魂儿呀?”她摇摇头说:“那不是石头和狗子在喊你。”我说:“明明就是石头和狗子在叫我,他俩的声儿我还听不出来?”她说:“反正不管谁叫你都别答应。”我赌气问她:“你叫我也不答应吗?”她说:“对,就是我叫你名儿也别答应。”我说:“那咱俩走散了咋办?”她想了想说:“要不,我叫你傻瓜吧。我喊傻瓜你就答应。”这让我感到很困惑,我忽然想起她曾后悔问我的名字的事儿,难道还担心她自己勾我的魂儿吗?还是怕我被别人叫走,故意这样吓唬我?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另有隐情。我问她为啥。她说:“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我说:“我为啥相信你?你是谁?是你想勾我的魂儿吧?”她说:“你不是一心想看皮影戏吗?那就跟我走。”不等我答话,她已急匆匆地走了。我想,我一定是被她身上奇异的野花味儿迷惑住了,可悲的是,我明明知道被她迷住,却又无法挣脱,她走到哪儿,我都心甘情愿地紧跟她到哪儿,她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
三
我感觉离家越来越远得没边儿了,我虽没去过李村,可听狗子说,李村没有传说的那么遥远,也没有那么多难爬的山梁,更不会遇到吃人的张三。狗子的姥姥在李村,狗子和他妈去过李村,狗子平时很少说谎。想到这些,我走得就有点儿慢了。犹疑中,我又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柱子”,声音很弱,我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好像爹在叫我,他一定是站在大门口喊我回家吃饭呢。他的嗓门儿大,只要他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别管我跑多远,玩得多入迷,都会乖乖跑回家。他曾严厉地警告我,喊我三声若不见踪影,就连饿三顿不给我饭吃。他还多次告诫我,不许我去李村。我问为啥。他瞪着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小心喂张三!听他一说张三,吓得我直哆嗦,再不敢多嘴。
一大早,狗子偷偷告诉我,李村夜里要演皮影戏,他要带我去看皮影戏。我从未看过皮影戏,狗子说,皮影戏,能让人神魂颠倒。我说,有那么神奇?他说,有。见我拿不定主意,他提出去找石头,万一遇到张三,人多力量大。石头力大胆子也大,当即决定:我们仨背着所有人秘密行动,去李村看皮影戏。
我跟在狗子和石头后面不知道爬过了多少山梁,我一次次地问狗子还有多远到李村。他总是说快了快了。石头也满脸疑惑,狗子你到底记不记得道儿?这咋越走越像深山老林呢?哪有李村的影儿呀?狗子一脸委屈地辩解,李村本来就在深山沟里嘛。狗子挠着脑袋还想说什么,石头惊恐地喊了声“狼!”撒腿就往回跑,紧接着狗子也喊了声“张三”,疯了似的跑开了。
一路上我都想着我爹的忠告,不断地提醒他俩小心张三,他俩却一脸不屑地嘲笑我是胆小鬼,说我爹拿张三吓唬人。我以为这次他俩又在故意吓唬我,骗我抱头乱跑,好看我笑话。他俩之前就这么干过。这次我没有上当,而是坐在原地看他俩疯跑。当我看见两只狼分别朝石头和狗子追去时,才拼命地往他俩相反的方向跑。我跑得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地上往前爬,爬上山梁,我就跌进了深山沟。那里,干枯的草木丛中竟有新鲜好看的野花……
四
当我隐约听到有人喊“柱子”时,我的嘴再次被山花冰冷坚硬的双手捂得严严实实。山花明明一直走在我前面,而且走得那么快,她怎么突然转到我背后了?她伏在我耳边,用轻得只有我俩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说:“别出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容置疑,这语气让我头皮发麻,我听出了她紧张的情绪,却不知因由。
我有些纳闷儿,长这么大,我爹每次喊我都不超过三声,而这人一连喊了好几声,且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他叫得那么急切,让我心神不定,尽管他的口气和我爹一样,但我不确定这飘浮不定的声音就是我爹发出的。我不敢轻易答应,我也不敢问山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山花不像是在骗我。喊声像风一样似有若无地在上空飘浮不定,直至随风飘远。
“你得一心一意跟我走,不能犹豫,你一动心思,那个就会乘机勾引你。”山花放开我,边急着赶路边警告我。
我紧跟在山花身后问她“那个”是谁。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别问,趁我还能控制住,我得带你快走。”我不知道她在控制什么,她那焦急的神情让我不敢多问。
山花像风一样自由地穿行在草木丛中,她走过的地方一切都安然无恙,了无痕迹。而我却把那些荒草踩踏得东倒西歪,生生踩出一条小毛毛道来。我不时回头看看,生怕被张三发现沿着小毛毛道从背后偷袭,可没想到前面的草丛里竟隐藏着张三,它扑棱棱从荒草窠里猛地蹿起,朝我扑来,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山花跳到我身边俯身问,咋了?我说,有张三,快跑!她拉住我的手问,张三?我猛地推了她一把说,狼!快跑!我催她快逃命,可没想到自己两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她被我推得踉踉跄跄差点儿摔倒,不解地问,狼在哪儿?我告诉她狼就在眼前的荒草窠里,呼啦一下冲出来就把我扑倒了。她扑哧一声笑了:“那是一群野鸡被你吓得到处乱窜。”她一把将我拉起来:“你看看哪有张三?”我仔细看了看,草丛已恢复了平静,别说张三,就是她说的那群野鸡也早跑没影了。奇怪的是,这么多野鸡,她在前面走过去怎么没被惊动呢?
我紧抓着她的后衣襟说:“可别遇到张三。”她说:“你就是被张三吓怕了。”我说:“遇上就没命了,能不怕吗?”她说:“狼不可怕,凡是看得见的东西,都不可怕。”我说:“狗子和石头也不知道咋样儿了。”她突然捂住我的嘴,呵斥我别乱说,千万别再提他俩。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我说:“咱们快走吧。快离开这儿。”她摇摇头,表情更加紧张了,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忙对我说:“记住,不管谁叫你,都别答应。”她似乎还想告诉我什么,却突然停住了。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柱子”,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的。她显然也听到了,表情愈加紧张。我又催她说:“快走吧。”她没有带我走,而是拉着我钻进了深草窠里。在干枯的荒草丛里我又闻到了她身上野花的香气,这气息浸入我的皮肉,直往我骨头缝儿里钻,让我的身子越来越软。
山花说坐下,我就顺从地坐下。她也紧挨着我背后坐下。她说把嘴闭紧,别出声。我就闭上嘴不再吭声。山花说捂住耳朵,我就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随后,她的双手捂住了我的嘴。她满脸无奈地说,只能这样了,听天由命吧。我紧张得浑身发抖。
奇怪的是,我的双手根本挡不住那个缥缈的声音,它穿过我的指缝挤进我的耳朵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它来自远处的某个未知角落。她的声音有时发自山谷,有时发自空中,有时发自河水,有时发自田野。她在不停地呼喊,她在疯狂地奔跑,她在拼命地寻找,她喊得很伤心,每一声都在哀求,哀求她那个叫“柱子”的孩子平安回家。
这喊声离我越来越近,她应该就在我这片山林里。我听到林子里不断地响着“柱子柱子”的回音。是我妈在喊我回家。我甚至感到我妈的气息不断地扑到我脸上。可是我四处张望,林中除了我和山花再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我想喊妈,可是我的嘴被山花捂得严严的,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急得流出了眼泪,依然发不出声音。我使出浑身力气想把山花的手掰开,可她的手却纹丝不动。我只得咬她的手指,迫使她松手。可是,她的手指除了坚硬的骨头,好像根本没有肉,我怎么咬也咬不动。挣扎中,我竟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我眼前发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从我嘴里喷出,喷得山花满手鲜血,山花“啊”的一声尖叫,突然把我放开了。山林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只有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山花长叹一声:“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快走吧,我带你去看皮影戏。”我哭了:“我想回家,我妈来找我了。”她苦笑着说:“你离家太远了,你妈根本找不到你。”我说:“我妈刚刚在喊我,她就在附近。”她说:“那是你的幻觉,你妈根本没来。”我不相信她的话,就扯着嗓子大声喊妈,可林子里除了我喊的回音,什么也听不到。她说:“傻瓜,这里只有我和你,你必须听我的才能出去。”我说:“我不想看皮影戏了,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她说:“傻瓜,你离家太远了,没等到家就累倒了,我先带你去李村,李村的道儿我熟悉,你不是想去李村看皮影戏吗?那里人多,到了那儿你就有救了。”我说:“你怪怪的,让我害怕。”她大笑着说:“傻瓜,你真是傻瓜,傻得我都不忍心吃你这个傻瓜。”我说:“你不会是张三变的吧?会吃人?”她说:“我说的是吃瓜,不吃人,更不吃你这种傻人。”我说:“我看你就是张三变的。”她的脸一沉,拉住我的手说:“我得带你快走了,‘那个’再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