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微小说·外一篇)
作者: 戴涛又到了给父亲配药的日子。妻子说,你开车去吧,今天最高气温要三十八度。我说,不了,医院没地方停车。
打开门,随着热浪,涌进一片歇斯底里的蝉鸣。它们长长短短、反反复复说着两个字:热啊——热啊——热啊——热啊。到了中医院,照例是挂肿瘤科刘主任的号,刘主任还是让一旁的实习医生重抄了一遍原来的处方。刘主任依旧问,你爸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应,不是很好,人越来越瘦,可肚子却越来越鼓了。刘主任微微点了点头,哦,那就再添一味药。
这时我憋不住突然问了一句,刘主任,假如当时不是采取保守疗法呢?刘主任先愣了一下,随后眼睛透过镜片玻璃直视着我。
我马上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于是赶紧补了一句,对不起刘主任,我绝对没有任何责怪您的意思,我知道这是我们自己做出的决定。
回家的地铁上,我又想起问刘主任的那句话。那是一年多前,父亲参加单位组织的退休人员身体检查。体检报告出来后我问他,正常吗?父亲说,正常,就一个什么癌胚抗原有点儿高。我马上搜索了一下,这指标主要是针对胃肠道癌症的,而父亲的肠胃确实一直不太好。我当即对他说,您跟我去医院做个复查吧。
复查很隆重,医院里能用的仪器全用上了,查完我悄悄跟医生说,结果出来后麻烦您先给我打电话。
一个星期后,我去医院拿到了检查报告:“直肠癌晚期。”
我绝望地问医生,我爸还有救吗?医生说,开刀吧。我又问,怎么开?医生说,把有肿瘤的那段肠子切了。我再问,报告上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这个又该怎么办?医生说,这个我们也没有好办法。
走出医院,我立即打电话向各路朋友求助,终于找到了几位医治肿瘤的专家。我得到了两种意见:一种是开刀,主张不管怎样总得有所作为,先端了癌细胞的老巢再说;另一种是保守疗法,认为已经有癌细胞跑出去了,你光端个老巢又有何用,况且一刀下去就躺床上了,还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不如服些中草药,与肿瘤长期共存吧。
面对两派截然不同的观点,我一时无法抉择。好在父亲似乎也将医院复查的事给忘了,从不问我复查结果怎样,每天还是跑他的证券公司、逛他的超市。
一天因晚上有应酬,我没开车,吃好晚饭便坐地铁回家。从地铁出来,走在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上,微醺中忽然记起小时候父亲带我晚上捉蝉蛹,捉到的蝉蛹拿回家放在一个笼子里。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从壳里钻出来的蝉,便问父亲,能吃吗?父亲说,能。我说,我想吃。父亲就把蝉拿到火上烤,然后挑出背上的那块瘦肉放进了我的嘴里。我嚼了一下大声喊,好吃。从此,父亲晚上一有空便去抓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蝉成了我童年能享受到的一种美味。
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在路边的树上搜寻,嘿,还真被我抓到了一只。
到了家里,我摊开手掌问父亲,爸,您看这是什么?父亲面露惊喜,这不是蝉蛹吗?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捉它啊?
当然记得。
我将蝉蛹放到餐桌上,它开始在桌面上爬行。
你知道蝉的生命有多长吗?父亲问。我答,不到一个夏天吧。
是的,它蜕了壳在树上的日子也就几个星期。可为了这几个星期,它要在漆黑的地下蛰伏好几年。
父亲的话让我下了决心,我陪他到市中医院找到了刘主任。当然我对父亲是这么解释的,也没复查出啥东西来,不过专家建议,可以服点儿中药调理调理。父亲听了没提任何问题,然后我们从医院背回了一大堆草药。父亲将草药煎好了,满满一大碗的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我问,苦吗?父亲说,还好。
从此,父亲除了每天挤出两小时煎药服药,原来的那些爱好一项也没受影响,就这样,父亲又快快乐乐地过了一年。接下来父亲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原来一口气能喝完的汤药,他现在要分成多口,人也越来越消瘦,尤其是大便经常憋不住,一不小心就要屙到裤子上。可他的情绪依然没有受影响,只是每到出门时,他会在内裤里垫上一块毛巾。
……
见我把药拿回来了,父亲默默地接过去,又开始煎药。看着父亲瘦削的背影,我的心像被刀在割。爸,您喝了这么长时间的药,不觉得难受吗?
嗯,还好。
您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一直要喝?
为啥要问?你小时候什么都问我,那是因为你相信我。同样,我现在啥都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你。我一时无语。父亲说,我记得去年这时候你抓回来过一只蝉蛹,可惜太少了,没法烤给你吃,今晚我想再带你去抓一次蝉蛹。我急忙阻止,别,这么热的天……父亲根本不听,拿起手电筒朝外走。当晚,父亲带我一共抓到了十五只蝉蛹。
第二天早上,父亲喜滋滋地对我说,十五只蝉蛹全蜕壳了,晚上烤了给你吃。我说,爸,能不能把蝉都放了,它们来世上一遭,也不容易。
好。父亲沉吟了一下,答应了。
就在这年秋天,父亲走了。
送走父亲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来到林子里。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带我捉蝉蛹的地方。树上的夏蝉已成了秋蝉,叫声变得急促而凄切。我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
梦
依常规,我每晚六点准时用晚餐,餐毕出门走路一个半小时,归来写字翻书再看会儿电视,凌晨一点左右入眠。随之而来的,我会有一两段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最终在心急火燎寻找厕所的过程中醒来。
这天晚上当我上床时,妻子突然睁开眼睛说,你把我吵醒了。我说没有啊。妻子不依不饶,就是你吵醒了我。喂,你怎么不讲理!我愤怒地下床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去了,翻了好一会儿身才睡着。
奇怪,我怎么会坐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场地上热闹得很,整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全来了。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小伙伴阿塔、木林不时地跑上来,在我头上打一下以示亲热。队长老王叔双手叉腰吼了一嗓子,别闹了,我们开会。我现在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知青小戴同志考上大学了,这可是我们生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啊。全场沸腾。
我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就是没有见到她。我用力挤出人群,跑到她的家里,还是没有她的踪影。这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地方,油菜花地。五年前,我就是在那片油菜花地里认识了她。那是个四月天,我到郊区的生产队插队落户,老王叔说,你刚从城里来,身子骨嫩,就先跟着妇女同志们干呗。我就跟着妇女同志们来到了油菜地。妇女队长说,今年队里种的油菜花是新品种,为了防止它生病,需要把它下面的老叶全打掉。说完转身对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子说,你来带他吧。女孩儿的脸一下红了,当我俩一起钻进了油菜地里,她的脸更红了,在黄灿灿的油菜花映衬下,愈加显得娇艳。
油菜地里传出嘤嘤的哭声,我跟着声音寻去,找了半天,却只闻哭声不见其人。真急人啊,我被急醒了。
从沙发上坐起,拿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又继续睡。
我坐在电视机前,妻子问,咦,奇怪了,今天怎么不去走路啦?我会去走路的,想先看会儿电视不行吗?电视里的会议开始了,主持人宣读获得优秀法官的名单,当念到“葛爱丽”时,我抑制不住激动喊了出来,啊,真有她啊!妻子问,你认识她?哦,上大学在法院实习时认识的。没等妻子再继续问下去,我赶紧起身走人。
走着走着,怎么走进了实习的那家法院?整栋办公楼在夜幕中静静地趴在那儿,只有一间窗户是亮的。我一激动便使劲儿跑,在跑进大楼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跤。当我推开门时,葛爱丽正埋头在看卷宗,我轻轻叫了一声,小葛。我走到了她的身后,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她终于发现了我,朝我一笑便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我猜到你会来。
我摔了一跤。她听了笑容立刻消失了,摔到哪儿了,疼吗?疼。哪儿疼?嘿嘿,现在不疼了。你衬衣的纽扣怎么掉了,我给你缝上吧。好,你怎么也有针线包?像我奶奶。我年龄可比你还小,怎么成奶奶啦。葛爱丽用调皮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毕业后分到你们法院来。
来啊,真心欢迎。
在地铁上我又遇到了葛爱丽,她劈头就问,你怎么没来我们法院啊?和你一起来实习的陆同学倒来了。
学校说没名额了,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因为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谁说的?你的陆同学。没有,真没有……
没有?你还在说没有吵到我?你真是小肚鸡肠。我现在最怕睡不好觉,早上没精神给俩宝宝做早餐。快上床去睡呀,你想让儿子他们都知道我们闹矛盾了?妻子硬把我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我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发觉我怎么会躺在一个没有四壁只有茅草顶的亭子里呢?一股寒风吹来,瞬间冷得瑟瑟发抖。正要喊人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我问,你是谁?她说,你问的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
情人。
今生。
夫人。
女子将抱在怀里的被子全盖到了我的身上。我说,看你身上的衣衫如此单薄,快快上床来暖暖吧。待她到了床上,我打开手机给她看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个六十左右的妇人先将脸对着丈夫,没有任何表情;随后转向儿子,眼里顿时充满慈祥和爱意;再面向孙子孙女时,立刻心花怒放。我问,你看看这像谁?她用轻微的鼾声回应了我……
在白头翁、喜鹊的轮番叫唤下,我终于彻底醒了。打开房门,儿子儿媳早已上班去了,妻子正给孙子孙女喂着早饭。我照旧严肃地说了一句,让他们自己吃。妻子仍然回我一句,吃你自己的。这个对话,每天都必须重复。这是我们打招呼的方式。
我开始洗漱,然后坐下来吃妻子给我准备的早餐。我一边吃一边回忆,昨晚我究竟做了几个梦。
作者简介>>>>
戴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作品发表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作品》《天津文学》《小说界》《百花洲》等刊物。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