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梅
作者: 曲子清母亲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我们站五个人!”这句话有一个明显的硬伤,她们站只有四个人。我在女子采油队队史馆了解过。
“妈,您又说错了,明明只有四个人。”
母亲笃定地道:“就是五个。”
母亲的性格,没别的,就是犟。我只能好脾气地哄,“好,五个就五个。”
母亲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这段时间,她一直是这样嗜睡,仿佛有一睡不醒的趋势。
我赶紧没话找话,“妈,站里五个人都是谁呀?”
母亲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二萍、三清、老芳,还有五梅。”
我懵了,“五梅是谁?”
“五梅是最后来的,老芳给取的名字。她以为五梅来了,她就不是老小了,结果我们还叫她老芳。”母亲说完,狡黠地笑了。
显然,五梅的故事没有载入队史馆。我仔细阅读过队史馆资料,母亲那个站确实没有叫五梅的,难道母亲的记忆出现错乱?我小心翼翼地问:“妈,能说说五梅的故事吗?”
“五梅死了,死在1978年春天。”母亲说得无比清晰。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早早牺牲了,队史馆把她的名字落下了。你看,现在的人办事,就算早早牺牲了,也不能把人家名字都给落下了,这不叫英雄死不瞑目吗?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油二代,遇到这事我不能不管。那么就由我把这个缺憾补上吧,稿件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五梅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局机关宣传部,重新查阅女子采油队的资料。可翻遍资料,不但母亲这个站没有五梅,整个女子采油队也没有叫五梅的。
这怎么可能?我都怀疑自己听力出问题了。母亲说得斩钉截铁,不可能无缘无故,这里面一定有个五梅的。为什么五梅的故事在队史馆没有记载?早早牺牲的五梅引发我的兴趣。
我钻进厨房,变戏法般地端出母亲爱吃的饭食。母亲高兴得一张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囡,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趁机递上母亲爱吃的甜食,诱哄道:“妈,您说五梅死于1978年春天,那年春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母亲吃得心满意足,有些昏昏欲睡,“什么春天冬天的,睡了。”
“妈,五梅到底怎么死的?”
母亲混浊的眼睛望向我,“什么死了,谁死了?”
我附在她耳边,“五梅死了啊!”母亲生气了,大声说:“谁说五梅死了,不许咒她!”我无语了,真是没法交流。
母亲神秘地靠过来,“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五梅还活着。”
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一个最冷的春天,绝处逢生的五梅,那个春天不寻常!
我转移话题,“妈,最冷的春天有多冷?”
母亲一脸鄙夷,“有多冷?裹在铠甲一样的工作服里都顶不住呢。”
母亲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一早,队里就来通知,有暴风雪。正赶上我和老芳的班,我俩想等五梅来了再出去巡井。结果五梅一直没来,我只好和老芳徒步巡井。”
母亲这个站位于湿地最深处,是女子采油队最偏远的一个站。这个站不只偏远,且片广井多,有两个站的工作量。站里四个女孩儿,两人一组,两班三倒。母亲年龄最大,25岁,老芳年龄最小,只有18岁。四个女孩儿,整日面对采油树、输油管和满眼的荒凉。说荒凉是因为看不见人影,动物的身影倒是经常看见,有黄鼬、野兔、野鸡、野狐、貉子,甚至狼。这些动物颇机警,一旦发现人迹,都远远躲开。比较难搞的是老鼠,多且大,大到堪比小猪仔,通体漆黑,专门在站里搞破坏,偷吃食,毁物件,还不时爬到床上,吓得老芳嘤嘤直哭。三清在村里寻只狸花猫,用来克制作乱的老鼠。还别说,挺管用的,狸花猫来了之后,老鼠不敢这么猖獗了。四个人大呼管用。此后,对狸花猫好吃好喝好招待。狸花猫却渐渐玩忽职守,猫不动,鼠亦不动;猫一动,鼠亦动。猫鼠之间,奇异地达成某种平衡。一天下夜班,母亲惊奇地发现,狸花猫居然从鼠洞中奔行而出。她抚掌,“你们看,这猫成精了!”
以后,大家不叫它狸花猫,只喊它狸花。每次喊它,它都答得漫不经心。
那天的风来得很怪异,完全没有酝酿发生发展的渐进过程,仿佛一出场即是高潮,且一直保持着高调门。
高调门的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肆虐一阵之后,立马作鸟兽散。可那天的风却从早到晚一直保持着高调门,没有变调,没有气短,甚至都没有换气的空隙,就那样直着脖腔宣泄着,似要把对这片旷野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这样的发泄让旷野猝不及防,枯草吓得哆嗦着唱歌,板房吓得哗哗作响,大地吓得忽悠地震颤……
打开门,差点让风雪噎死。老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雪,“站长,这鬼天气实在恶劣,不如等等五梅吧。”
母亲坚定摇头,“不行,就是这鬼天气,一旦发生冻堵,就得全线停车。”
老芳转身抱起狸花。母亲埋怨,“带它多累赘啊!”
老芳小声嘀咕,“好歹仗个胆。”母亲没反对。
母亲和老芳相互扶持着艰难前行。中午了,风不但没有减弱,还卷起沸沸扬扬的雪花,风助雪势,雪助风威,对旷野的凌虐变本加厉。只是雪花美丽的姿容没有完全展开,就被风搅得稀碎稀碎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是风留在旷野上的尸体。
那时候的旷野真是野啊,天苍苍,野茫茫,连条路都找不到,两个女孩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摔了无数个跟头。老芳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个四仰八叉,没等她爬起来,狸花倏地蹿出来,一溜儿烟地逃开了。老芳哭了,“五梅咋还不来?”
母亲安慰,“这天气,即使五梅来了,也不行啊。”
老芳嘟起嘴,“五梅来了,至少设备不用我们自己扛了。”
母亲看了看老芳瘦弱的肩膀,抢过她肩头上的镐头,扛在自己肩上。
我插话道:“妈,您一直没说五梅是谁。”
母亲淡笑,“连五梅是谁你都不知道?当然是一头大眼睛、双眼皮的美驴。”
我一听就炸了,“哎嘛,这劲儿费的,原来是头驴啊!”
母亲急了,“驴咋的了,驴是我的伙伴、战友!”
见母亲气得脸都红了,我赶紧上前安抚,“对对,是伙伴、战友,更是美驴!”
母亲白了我一眼,“驴和我们一样,有一样的喜怒哀乐,你对驴好,驴也对你好。有几个站对驴不好,驴把他们的瓦斯罐都扬到河里啦。”
“当时,交通条件不行,运送设备和给养都得用毛驴,所以,队里采购了一批毛驴。等到分驴那天,分给我们站的,却是一头瘦弱的毛驴,还蔫头耷脑的。”
三清一见就急了,“瞧不起谁呢,给咱们站分配一头‘老弱病驴’!”
老芳走上前,拍了拍驴头,抻了抻驴耳朵,笃定地道:“这哪是‘老弱病驴’,是瘦点儿弱点儿,可长得还行,你看它不仅有四个白蹄,鼻梁上还有一点儿白,像梅花,不如就叫它五梅吧。”
老芳是站里年龄最小的,思维也最跳脱,一下子从老弱病驴的讨论,上升到为组织成员命名的高度。老芳年龄虽小,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大家都喊她老芳,现在底下要是有了五梅,她就不是最小的了。
年龄稍大的二萍笑着调侃道:“你排在驴前面,有啥沾沾自喜的。”二萍就这样,不常说话,一说话必一针见血。
怪不得三清总结说:“咱们站里这一班四个女的,站长大美说话温柔但主意正;老二吴萍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匕首和投枪;至于老三嘛,就是鄙人,那是知书达理,贤淑端方俏妹子一个;老妹春芳性未养成,是只呱呱叫的小鸭子。”
老芳最听不得二萍的言语撩拨,顿时拉开架势,就要干一场大仗。
母亲赶紧拉住她,打圆场道:“五梅就五梅吧,一个名字而已。”
于是,五梅的名字定下来。这些姑娘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相持不下时,就要有母亲这样一个定盘星来校准,要不然说不上跑哪儿去了。母亲居中调停,让大家都无话可说。
五梅来了之后,大家争着喂它,每一次喂食,它都会倾过驴头,微微蹭蹭姑娘们的手。这个发现让姑娘们惊喜,“你们看看,五梅和我打招呼呢。”五梅濡湿着眸子,沉静地回视她们。
这个回应令她们心花怒放,都抢着和它一起出任务。五梅会等她们上了车才稳稳开拔,一路上基本不用赶。等完成任务,再稳稳地往回走。
五梅虽瘦弱却极聪明,接收工作指令顺畅,干活儿不惜力,拉焊机、热水箱、氧气瓶、瓦斯罐、送给养等诸项工作,都完成得毫不含糊。有一次回程,车轮陷进淤泥里,怎么也拉不上来,姑娘们不忍心抽打它,在后面帮着推。五梅拼尽全力往前拉,绷紧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姑娘们心疼得直掉眼泪,回去给它准备最细的草料。母亲想把家里带来的黄豆喂给五梅。打开包袱,发现被老鼠偷得剩不点儿了。母亲气得一脚踢在狸花身上,它“嗖”一下子,从老鼠洞逃了。
五梅的脊背勒破了,疼得直激灵。二萍和三清心疼得直抚五梅的背,“不行,五梅得休息,不然它会生病的。”
交班的时候,四个女孩子坐下来,商量五梅休息的事儿。三清建议道:“人休息,驴也得休息。”
老芳摇着母亲,“站长,让五梅就和咱一样倒班吧,三班两倒,嗯,四班两倒也行。”
母亲为难,“三班两倒或四班两倒都指工人,给驴申请休息日,怕队里不应啊。”
二萍火了,“你不是最敢抗上吗,怎么嘴把式啊?”
母亲最架不住人家扛,当即去队里申请。领导都气笑了,“大美,你们胡闹得有个限度吧,给驴申请休息日,你们咋想的?”
母亲坚定地表示,“给驴申请休息日是出于关怀,必须执行。”
见母亲犟上了,领导也没法子,“要执行你们自己执行,活儿可不能耽误。”
于是,站里的小黑板上,不时写上“五梅,休息一天”。周边的站队都笑话她们是妇人之仁,把驴看得比人都重。
母亲毫不在意,“不是把驴看得比人重,而是拿驴当人。”
母亲她们拿驴当人,驴居然会配合她们。她们出去说,谁都不信,“这几个女人,旷野深处待久了,憋疯了吧。”
一次巡井,老芳调皮,早早就蹦跶到前面去了,母亲却发现了一个冻堵点。她打开水套炉准备加热,谁知套炉内水位低,放不出热水,她只好自己赶着驴车从站内拉水。装热水的桶又高又大,她拼尽全力才把两大桶热水装上驴车。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井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桶提下来,她用尽全力提起一桶水,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热水洒在大腿上,烫得她“嗷”的一声,差点蹦起来。五梅蹭着她,“嗯啊,嗯啊”地叫,似在发泄,又像同情。
她强撑一口气,提着水桶,一点一点地把热水浇在冻堵点上。一桶不够,再来一桶……
等她终于听到井通的声音,站起身来,才发现身上的棉裤铠甲一样冻在了身上。她尝试挪动一下步子,不但没挪动成功,还一头栽倒在地。那一刻,人称“铁姑娘”的母亲忽然崩溃了,所有的辛苦甘劳、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她感到一丝温暖的触碰,抬起头,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这双温驯无辜的大眼睛瞬间击中母亲的内心。她抱着驴头,再次哭得肆意忘情。
母亲回到站里后,翻出自家祖传的銮铃,郑重地系在毛驴的脖子上。
这銮铃是我家祖上闯关东时从河北老家带过来的,作为亲人日后相认的信物,一直被当作传家宝一样珍藏着。后来,我们一家在下辽河湿地平原开枝散叶,再见亲人的愿望,也随着年代的久远,逐渐稀薄成瓦上清霜。但这个銮铃对于我的家族来说,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姥爷给生产队赶大车时,喜欢一匹驾辕的枣红马,曾把銮铃系在它的脖子上。后来,枣红马被生产队卖掉,姥爷大哭一场,收回銮铃,精心收藏起来,再没拿出来过。
等到母亲被招工到辽河油田,分配到偏远的井队,姥爷拿出珍藏几代的銮铃传给她,给她讲銮铃的故事,要她好好珍惜。姥爷说,銮铃里珍藏着祖上几代人对美好生活的祈盼。
这次,母亲居然拿出銮铃给毛驴系上,代表她已经从内心接纳五梅,把它当作自家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