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总埠旅顺口
作者: 素素
19世纪之前,旅顺口是码头。
19世纪之后,旅顺口是军港。
美国人马汉说,近代史是从海上开始的。旅顺口成为军港,就因为近代中国所有的危机都来自海上。
1860年,英国军舰开到了旅顺口,并给它改了个英文名:亚瑟港。英国东印度海军司令贺布也看到了旅顺口,称它是“东方的直布罗陀”。
1880年,李鸿章决定在旅顺口建军港,于是这里成为北洋海军的诞生地,中国洋务运动的实验场。有史以来,这是旅顺口最引人注目的一次亮相。
第一重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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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是半封闭的内海,海峡是其南口,向北一路数去,有莱州湾、渤海湾和辽东湾。黄海是半封闭的边缘海,东连太平洋,西接渤海。夹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的渤海海峡,有人说它是“中国的好望角”。
的确,它是世界上最凶险的海峡之一。凶险的原因,在它有个波诡流谲的“老铁山水道”。就是说,黄、渤两个海,文章都在水下。
老铁山水道其实是一条海沟。它的宽度有22海里,位置在老铁山岬与蓬莱角之间,海水最深处有83米,偏在海峡北侧的老铁山岬。水下的情形是这样的:黄海水从老铁山水道进入渤海,渤海水从庙岛群岛缝隙流入黄海,当黄海水与渤海水在海沟相撞时,会在海面上激出一堵浪墙,老铁山水道因此成了黄渤海分界线的代名词。
老铁山是千山余脉里的余脉,主峰叫大崖顶,高度仅次于金州大黑山。它霸气而凛然地立在半岛最前端、黄渤海交汇处,不但为半岛挡住了两个海的风浪,更是守卫京津的一扇铁门。
商周之世,老铁山是《山海经》里的“青丘”。战国至两汉,它是中原史书里的“将军山”。魏晋至隋唐,它是将军和使臣眼中的“马石山”。“铁山”之名,始于金代,它成了女真人的海防要冲。辽东提刑使王寂《鸭江行部志》云:“南去百里,有山曰铁山,常囤甲七千人,以防海路,每夕平安火报,自此始焉。”
在铁山前加个“老”字,不知始于何时。听着像是民间俗称,后来变成官方定名。
旅顺口在老铁山背后。老铁山之奇,在于阳刚高蹈;旅顺口之奇,在于阴柔含蓄。口即海口,半岛沿岸许多地名都有“口”字,比如青泥海口、金州海口。旅顺口前身叫狮子口,狮子口前身叫都里海口。
旅顺口的地貌造型,绝对是真正的天造地设:两座低山对峙,只有一口可通。口内是港湾,口外是汪洋,口门只可走一船,真乃罕见之良港。
当年,围绕北洋军港应该设在哪里,清廷的大臣们有过一场脸红脖子粗的争论。现在回头去看,最后之所以看中旅顺口,主要就是这个只可走一船的海口得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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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近代史的起始时间,流行多个观点。有人说,应该从15世纪地理大发现算起;有人说,应该从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算起;还有人说,整个世界都被卷入近代,始于19世纪。
15世纪或18世纪,中国从皇帝到臣子,不知道历史要分什么古代和近代,地理要分什么陆地和海洋。因为信息极不对称,在明清盛世至少丧失了两次历史性机遇。
一次在明永乐三年,即1405年。从这一年开始,郑和七次下西洋,比1492年哥伦布横渡大西洋早了87年,比麦哲伦1519年环球航行早了114年。郑和船队曾震动了无数的王宫和皇廷,中国极有可能成为海上霸主,因为创造了三个第一:单船体量最大,船队数量最多,航行最远。然而,陶醉于东方朝贡体系的明朝天子对这个称号并不稀罕,对外只是让大臣代表中国皇帝去海外赏赐外邦小国,对内只是在沿海和边疆建置卫所,即使有倭寇找上门来抢劫,也是把他们引到岸上来打。
另一次在清乾隆五十八年,即1793年。彼时,中国只有广州一口通商,不能满足对华贸易需要,英王乔治三世以给乾隆祝八十大寿为由,派遣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想通过与清王朝最高当局谈判,打开中国门户,开拓中国市场。乾隆不想让英国人感觉受到重视,故意把朝贡地点安排在皇帝休闲度假的避暑山庄。马戛尔尼显然没有看懂乾隆的心思,还坚决拒绝向他行三拜九叩之礼,于是就发生了那个著名的下跪事件。正因为乾隆以天朝大国自负,清王朝与已经近代化的世界失之交臂。
马戛尔尼回到英国半个世纪后,英国军舰再次来到中国,却不再以通商的姿态,而是以宣战的方式。一个法国人以旁观者的角度评价说,这是当今世界最傲慢的两个国家,一个认为全世界所有的港口都应该向他们开放,一个认为他们富裕得应有尽有。言外之意,这两个国家是一定要打起来的。
鸦片战争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两次战争,英国军舰都来过辽东半岛。第一次来主要是海上侵扰,时间是1840年;第二次却是上岸侵占,时间是1860年。
1840年6月,懿律率英国远征舰队封锁广州、厦门洋面。7月,英军攻占定海,并以此为据点。随后,一支由五艘战舰、一艘汽船和一艘运输船组成的舰队北上天津,给清廷投书谈判。在等待清廷答复期间,也就是 8月17日至27日,英军舰队分三支前往盛京、直隶和山东进行水文调查。其中,布朗底号和摩底士底号与一艘运输船,来到辽东半岛西海岸复州。
从盛京将军耆英给道光皇帝的奏折《夷船北驶由》里,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细节:一是据复州城守卫报告,英舰先来了两只,后又来了一只,白色桅篷,船身较大,在二三十里外洋游弋。再后,有五只英舰向长兴岛开来,“迫岸滋扰”。二是据金州城守卫报告,在铁山外洋,在小平岛西口,在和尚岛、红土崖、棒棰岛、青泥洼、三山岛等处,有英舰或游弋,或停泊,行踪无定,忽远忽近。
从摩底士底号军舰司令宾汉写的日记里,又可以看到另外的镜头:英舰上配有脚船,英军开着它到岛上或岸边,向中国人买牛羊鸡鸭。之前十个月,摩底士底号官兵总共没吃过二十顿肉,清朝官员下令不准百姓和英国人做买卖。到了晚上,那些百姓就把牛关到隐蔽处。但是,布朗底号还是抢了68头牛,还抢到了鸭和鸡,补充了淡水。
对于辽东半岛,尽管英军未开枪炮,也未上岸驻扎,却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军事危机。然而,清廷官员的脑子里既不知海权为何物,也没有地理或情报意识。英军本来是勘察岛礁、测量水势,耆英却自以为是,说英军不过是为了添加给养,便听从道光旨意,只让陆军和水师在岸上盯着,“断不准与之在洋接仗”。
其实,军事冲突之所以没有发生,主要是英军得知清廷准备谈判,现在攻打北京也没有把握,遂于9月中下旬南下广州。不管怎么说,耆英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应该也为盛京沿海逃过一劫暗自侥幸。
正因如此,清廷将存续了109年的宁海县升为金州厅,设海防同知衙门。这么做仍觉得力度不够,又将熊岳副都统衙门向南移驻金州。在此之前,大连只有州县级设置,一场鸦片战争,让金州的地方官一下子升到了正二品。
1860年5月,英国东印度海军司令贺布派间谍船萨普琳号来到辽东半岛。6月,贺布亲率大型舰队、18000名海军和陆军来到辽东半岛。这次来辽东半岛的目的,当然不是解决给养,而是把这里当作舰队锚地。也正是这个时候,旅顺口被贺布称作“东方直布罗陀”。
在此期间,他授意英军测绘海图,搜集水文资料,并以大不列颠人的习惯,在海图上将中国地名改为英文地名。于是,大连湾被他们称为“维多利亚湾”,红土崖叫“汉德湾”,小孤山湾叫“贝尔湾”,大孤山湾叫“奥典湾”,大鱼沟湾叫“布塔斯特湾”,复州湾叫“阿斯德湾”,普兰店湾改叫“亚当湾”,大黑山改叫“沙姆森峰”,旅顺口改叫“亚瑟港”……英国军舰上,不只有地理水文专家,还有不少随军画家或记者,正是通过他们手绘图片,大连湾风景、英军营地的帐篷、布衣长辫的中国百姓,连篇累牍印在了英国的报刊画册上。甚至,在他们的速写稿上还描摹了几张清朝百姓的面孔。那些英军是来村子里抢劫的,手无寸铁的乡民理所当然地与英国水手厮打了起来。
这个场景,清朝官员都看在眼里。《筹办夷务始末》载:“夷风日炽,船既百数十只,人则不下数万,自马骆山至羊头洼,海岸联络三百余里,帐蓬千余架,而登岸之后数千名。”
两场鸦片战争,终于把中国这头东方睡狮打醒了。那些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文官武将对惶恐而懵懂的皇帝说,中国如果想在海上堵住别人的枪炮,不但要拥有强大的海军舰队,还要为这支舰队建设先进的军港。
皇帝把这个意见听进去了。1861年,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中国开始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洋务运动”。
此后的中国,近一个世纪再无宁日。
十几年后,中国又接连发生两场战事:1874年5月,日本侵略台湾;1884年8月,法军攻打马江。两场战事,都发生在南方,而且都是从海上撕开口子。于是,每场战事一完,清廷就要搞一次海防大讨论。
第一次大讨论,在1874年末。一个蕞尔小国,居然可以把军舰开到台湾那么远,让清廷既感到意外,也大受刺激。1874年11月,总理衙门拿出加强海防、抵御外侮六条办法,交给沿江沿海各省将军、督抚讨论,要求一个月后就拿出意见。
李鸿章是最积极的一个,12月10日就向朝廷呈递了《筹议海防折》。他认为,中国正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朝廷应该把用在塞防的钱用于海防。李鸿章的建议,顿时引发了一场海防与塞防之争。争论的结果,朝廷采纳了左宗棠的意见,海防与塞防并重,李鸿章与左宗棠打了个平手。
第二次大讨论,在1885年。清政府用重金打造的马尾港和福建水师,竟被法国人打得全军覆没,令清政府痛感自己舰不坚、炮不利,军也不威。总理衙门再次要求李鸿章、左宗棠等沿海沿江督抚,各抒所见,救海防于水火。于是,这一年秋天,清廷批准了王公大臣的具奏,确定了两件大事:一是建立海军,“先从北洋开办精练水师一支”,由李鸿章负责;二是成立海军衙门,任醇亲王奕为总办,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为会办。
两次战事,间隔10年;两次大讨论,也间隔10年。第一次大讨论是务虚,第二次大讨论是务实。两次海防大讨论,辽东半岛的旅顺口和大连湾,都在这些朝廷重臣脸红脖子粗的争辩中被反复提及,尤其是李鸿章。
回顾自己的人生,李鸿章曾用16个字概括: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人都有狂的时候,但是如此高调地标榜,在李鸿章一生中并不多见。
1870年,李鸿章继曾国藩之后,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从此控制北洋达25年之久,一直到甲午战争结束。
正因为他控制北洋,至少有15年时光,李鸿章几乎将自己与旅顺口绑在了一起。前期,他是北洋军港的总设计师;后期,他是甲午战争的总指挥。
从前到后,他让世人看到了两个李鸿章:北洋建港时代,他大权在握,纵横捭阖,踌躇满志,扶摇直上,政治生涯抵达到了人生顶峰;甲午战争时期,他居然又主和畏战,一筹莫展,终因旅顺口失守而被清廷革职留任,走到英雄末路、悲凉谢幕的时刻。
然而,不论历史如何评价李鸿章,不论世人如何看待李鸿章,他对旅顺口的选择,对北洋军港的建设,任谁都无法抹杀,也无法替代。历史对他,既要秉持公平,也要有不带偏见的尊重。
3
1875年1月9日,朝廷授李鸿章为文华殿大学士。
此前,李鸿章刚刚给第一次海防大讨论上交折子。之后,李鸿章便和各地军政要员商量两件事情:一是购买军舰,二是建造船坞。这个决心本来就下得太晚,在给军港选址的问题上,又惹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
福建巡抚丁日昌认为,应该在大连湾或在温州选址建港;福州船政大臣黎兆堂认为,广州的黄埔港已有船坞,可以在它的基础上扩建;出使德国的大臣李凤苞认为,烟台是最适合建军港的地方。各种意见,沸沸扬扬,莫衷一是。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中,李鸿章内心更倾向于大连湾。
关于大连湾,大连地方史专家董志正在《旅大史话》里说,“大连湾的称呼,民间称之于前,官方用之于后”。
大连湾最早见于文献,是在1860年英国人约翰·瓦特绘制的《辽东大连湾海图》上。此图将 “大连湾”标记为注音字,显然是英国人上岸后从当地百姓嘴里听来的土话。另外,在1860年的《伦敦新闻画报》上,还登了一幅英军和中国百姓交谈的绘画,标题是China: The British Forces in Talien-Wan,翻译过来,即《中国报道:英国军队在大连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