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渡口
作者: 麦青1
关于三线建设,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事。因为刚出生,我不知道这个概念和背景。就是到了青春期,也不明白“三线”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父亲在那个叫作“三线”的遥远的地方。
直到父亲退休回到故乡,我才逐渐了解这个词,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人一生能走多远。
60年代初,面对复杂的国际局势,中央根据中国各地区战略位置的不同,划分了一、二、三线:一线是指沿海和边疆的省市区;二线是指介于一、三线地区的省市区;三线是指京广线以西,主要指云贵川等省。三线建设,就是要建立以国防工业和基础工业为主体,包括交通运输、邮电通信、燃料动力等国家战略的后方基地。
显然,三线建设需要大量人力。那一年,父亲正值盛年,从来不居人后的他毅然响应国家号召,从煤都抚顺编入铁道兵序列,开拔到祖国大西南的深山,修凿举世闻名的成昆铁路。从大东北到大西南,对角线一连,就是一道长长的银河。于是,父亲和母亲就成了现实版的牛郎织女。每年一次,间隔三百六十五天,从大西南到大东北,再从大东北返回大西南,父亲才能见到他年轻的妻子和他的三个孩子。
他每次回来,叫“探亲假”,个把月时间。
记得每次父亲快要回来,我们全家一片欢天喜地。母亲每天念叨着,数着父亲到家的时间。我们三个孩子也兴奋异常,跑来跑去,跑进跑出,嘴里总是跟小伙伴、邻居大人嚷着“我爸要回来了”,声调里带着自豪、骄傲。现在想来,父亲这个角色对儿童的健康成长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此中还有另外一层微妙的意思,班级里的同学如果是缺爹少娘——现在叫“单亲家庭”,总是会被人们轻视甚至歧视的。
那一年,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女生,叫薛晓轩,长得白净秀气,文静,话少。她手里总卷着一本包着书皮的书。她跟母亲一起生活,人们从来没见过她父亲。就是这个缘故,她总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天课间,女班长在桌椅间跑跳,飞舞的裙角扫到了晓轩的皮鞋扣,她的裙边被刮开线了。此事与晓轩无关,但是女班长却高门大嗓地骂了起来,什么资产阶级臭小姐,有娘养没爹教的。晓轩难以分辩,顿时掩面啜泣。因为晓轩刚来不久,平常不怎么跟同学交往,所以面对凶巴巴的女班长,同学们大都在围观,看笑话。此刻我气不过,忍不住说了一句班长你别欺负外来生。没想到我的话激怒了她,她连我一起也恶语相加,说我们是一丘之貉,连缺爹少娘的话都说出来了。冲动之下,我给了她一个耳光……结果是我写了检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女班长道歉,还被取消了发展预备团员的资格。
自此之后,薛晓轩对我有了好感,暗暗把她的藏书借给我看。《牛虻》《简·爱》《少年维特之烦恼》《茶花女》《红与黑》《静静的顿河》……那个年代,这些书是禁书,不准看,更不许传阅,如果被学校抓着了,轻则没收,重则批斗。在一来二去的交往中,我们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悄悄跟我说,她有父亲,是矿山专家,支援三线建设去了,因为成分不好,所以一直也没调回来。我说我爸爸也是支援三线建设的。三线,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晓轩看着远处,轻轻地说:“我们都有爸爸,他们伟大,也比我们痛苦。”
后来长大成人了,我才理解晓轩的这些话。她的境界和思想,无愧于她读过的那些书。
不知是志同道合,还是同病相怜,自从有了晓轩这个朋友,我的生活也有了变化。我变得老实了,说话少了,也不爱打闹了。薛晓轩借给我的那些书,我白天看,夜里看,课堂上也偷偷看,真的如高尔基所说的那样,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这样的好时光,让我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代。
只是好时光不长,我偷看禁书的事儿被那个女班长举报了,校团委和工宣队对我进行了三天谈话,重点就是打探禁书的来源。我虽年少,却也知道不能出卖朋友。谈话的结果,校方声明,我如果不说明禁书来源,便会被勒令退学,并在学生档案里留下污点。我毅然选择“执迷不悟”,母亲的皮带也没让我动摇。最后的结果是,学校通知母亲把我领回家,说是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人是薛晓轩。我知道晓轩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
那天秋夜,下着凉雨,母亲买了罐头和水果,让我给薛家送去。我敲开门,薛母接待了我。她是一个文雅温和的人,她说晓轩不舒服,休息了,安慰我不要挂在心上,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她们可能要搬家了。她将晓轩写的一封信交给我,还有晓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第二次握手》。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烧,连着三天不退。等大病痊愈,清醒过来,觉得世界都发生了变化。薛家被“抄家”了,搜出很多禁书,好几麻袋,都给没收了。晓轩也搬家走了。晓轩在信里跟我说了,她和母亲要回三线了,去她爸爸工作的一个叫作渡口的城市。不过,她告诉我,她爸爸三年前就不在了,跳江死的。
2
父亲所在的铁道兵连队的临时驻地是贵州的盘县。作为特殊兵种,父亲是可以带家属的。于是,20世纪60年代末,我们一家人从抚顺来到了大西南的盘县。那时候,抚顺作为资源丰富的重工业城市,生活条件比盘县要优越得多,纵使如此,我们一家四口仍毅然来到了大山深处。这是对父亲工作的支持,更是一家人亲情的团聚。
那个年代,工程机械少,挖掘隧道靠的大多是人工,打眼放炮,塌方是常有的事儿。有不少年轻的铁道兵,生命永远留在了云贵川的大山里。因此,父亲下班回家晚了,母亲就总是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有时半夜里,忽然听到哪家女人号啕大哭,大家都知道,可能隧道里出事儿了,有人牺牲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都被吓醒了,母亲就把我们紧紧搂在一起,想着上夜班的父亲,嘴里安慰着我们,也是安慰着自己:“好了,好了,你爸一会儿就到家了,一会儿就到家了……”
成昆铁路行经四川盆地、横断山脉、云贵高原三大地质构造单元,沿线奇峰密布、深涧纵横,全长1100多公里,桥隧占到整条线路的41.6%。全线有隧道427座,共长345.7公里,平均每15公里就有一座隧道。行走在成昆线,隧道连着隧道,火车在黑暗里穿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父亲每次回东北探亲,都要经过他修凿的漫长隧道。每当火车在隧道里穿行,他都表情严肃,不说一句话……晚年,他躺在病榻上说,一进入隧道,他就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
成昆铁路建成后,铁道兵部队军转民,上级征询父亲意见。父亲说,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那一年,他被分配到一个叫渡口的地方。这个城市的名字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此地煤储量大,建有一个大煤矿,还知道晓轩就在这座城市啊!
自此以后,父亲没有想到,他的大半生就钉在这个渡口上了。川蜀是盆地,时间一长,大家无法忍受潮湿与溽热的折磨,加上学校教学条件的差异,母亲领着我们兄弟三人回到了东北。他们夫妻又过上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二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母亲多次念叨,希望他调回东北。父亲也想回来,但政策规定,只能两个城市的人互相对调才行。
父亲为了调动也一直在努力。有一年,好不容易打听到东北的一个人有意调到渡口,父亲很兴奋,下了班,就去找中间人落实此事。
长江的上游有段江叫金沙江,江水临城而过。父亲得到对岸,才能见到中间人。一个小渡口,一条小船,载了许多人和物资。船行中游,水急舟小,骤然倾覆,七八个人被卷入湍流。后来人都说,这条船上只有两个人可能存活,一个是老艄公,一个是那个退伍兵——指的就是父亲。这话说对了一半。那个水性极好的老艄公死了,找到他时,他的脚脖子被另一个溺亡者死死攥住了。而父亲则被冲到下游的一个无名渡口,在渡口躺了一宿,后来被人发现,捡了一条命。
也许是有点儿迷信,经此劫难,父亲再也没有去过对岸找那个中间人。
父亲在渡口煤矿一线上班。那年,掌子面突然冒顶透水,瞬间水泄如注。父亲用身体堵着灌进的水,大喊两个新参加工作的青年矿工快逃。待到他准备逃离时,水已快淹到他脖子……最终,冒顶的水停在他的下巴处,再也没有上涨。他就这样挺了一天一宿,直到水位下降到他的腰部,他才连滚带爬地逃到巷道口……后来,这两个被父亲救助的青年矿工——我喊作小蔡叔和小左叔的,一直对父亲感恩戴德,直到多年后父亲在东北病故,两人还寄来了不菲的帛金。
父亲粗通文墨,因英勇救人光荣入党,成了劳动模范。这些荣誉,父亲视之如命,尤其是被提拔为一个小干部后,他更是立下了在矿山干一辈子的决心。他身先士卒,下最深的井,去最复杂的掌子面,几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年底的总结表彰大会,让他介绍工作经验,末了,他总说那句话:什么也不说了,就是干,把一切献给党。
我相信父亲是真诚的。他们那一代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他的偶像就是铁人王进喜。母亲也为父亲的荣誉高兴与骄傲,只是,高兴与骄傲之后,她总会生起莫名的惆怅,嘴里唠叨着:“这回你爸是真回不来了。”
3
最终父亲还是回来了。
他退休了。
晚年,父亲一直念叨着想回趟渡口,毕竟,他的大半生是在那儿度过的,那里有他太多的刻骨记忆。想坐火车再走走成昆铁路,在隧道里同老战友们说说话……但是,他走不动了,衰老的腿脚不允许他再去丈量从大东北到大西南的漫漫长途了。
父亲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话来,依稀可辨,他用他那一口混合着川渝味儿的山东腔喃喃着:“渡口……渡口……”
父亲走了,肉体留在了抚顺。他临终时的喃喃自语,让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渡口、渡口、渡口”的呼唤,让我如鲠在喉,如钟鸣耳。
归来吧,归去来兮。我要完成老父的遗愿。2021年,我取了半抔父亲的骨灰,装于缶中,乘坐火车,走父亲曾开凿过的成昆铁路,经过漫长的隧道,回到父亲魂牵梦绕的地方。
依着儿时的记忆,费尽周折,多方打听,我终于寻到了父亲曾经要过的那个渡口。
古老的渡口已荒败无舟,荻花萧瑟。远处,大桥飞架,天堑变通途。我默默望着万古不息、不舍昼夜的江水,想起伫立在渡口的无奈的父亲,将一抔骨灰撒入滚滚江中,伏跪难起……父亲,你回来了,也抵达了。
古老的渡口,有着两代人的生命印记。父亲,晓轩的父亲,还有再未谋面的晓轩,都在这滔滔的江水里模糊了,也清晰了。
后记:渡口市位于四川西南金沙江和雅砻江汇合处,是20世纪60年代开始建设的一座煤炭冶金工业城市。举世瞩目的成昆铁路贯穿全境。1987年1月,渡口市改名为攀枝花市。
作者简介>>>>
麦青,20世纪60年代生人,辽宁抚顺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抚顺市作家协会理事。有小说、散文见于报刊。散文集《春天,约你去看山》获辽宁省散文学会颁发的十年创作丰收二等奖(2014—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