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医者

作者: 卫鸦

1

从深圳回梅山,左子瞻坐的是高铁。列车呼啸着前行,就像子弹穿破空气,铁轨两旁的树木闪成模糊线条,转瞬即逝,让人觉得虚幻。他想起第一次出远门,大学毕业那年,从湖南到深圳,坐绿皮火车,他一直盯着窗外看。那时窗外是缓慢的,大地清晰、辽阔。火车摇摇晃晃,以舒缓的节奏奔跑,大半个湖南的山水如同画卷,在铁轨两旁有条不紊地展开。通高铁后,绿皮火车就再也没坐过了。在速度与山水之间,更多的人愿意选择速度。左子瞻也不例外。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的确是快,时速三百多公里,刷新了他对出行的认知。从深圳到故乡,被缩减到三个半小时之内。如此一来,这段由绿皮火车带来的漫长旅程,就只剩下了一始一终两个端点。

窗外是不能看了,头晕。左子瞻把目光放在车厢里,盯着笔记本电脑看。先是新闻,再是地图。对地图他有些迷恋,偌大的世界被浓缩于方寸之间,在他看来,这个由经纬构成的世界,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现在又有了GPS,卫星遥感地图出来了,视觉由二维变成三维,平面立体化,他对地图的兴趣更浓了。把谷歌地图找出来,在屏幕上放大了看,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见,对着一台电脑,足不出户,便可以把全世界都周游到了。

当然,左子瞻关注的范围没这么大,脚下站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山河浩荡,能游完已经很不错了。高铁上的这点时间,也就够他看看广东和湖南。这是两个与他关联密切的地方。先是深圳,再是长沙,然后是梅山,最后是那座叫炉观的小镇。他依次看过来,与记忆对应,便是半生的履历在时光之链上重现。他被人叫过深圳人、湖南人、梅山人。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人叫他炉观人。有些遗憾,在他心里,小镇才是故乡,那是他生命的起点,也许还将是归宿。

从地图上看,小镇三面被山环着,另一面向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敞开。河叫炉观河,资江的支流之一。过了河是丘陵,梯田一圈圈层叠下来。这是典型的湘中地貌,七山二水一分田。丘陵后面,便是梅山县的县城了,叫梅城,距炉观不远。天气若是晴朗,站在小镇上,极目远眺,便可以清楚地把梅城里那座七层的石塔看到。那是梅山县的标志,叫北塔。说到梅山,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小县偏居一隅,自古便是荒蛮之地,贫困县的帽子前几年才摘下来。可说到北塔,知道的人就多了。梅山的很多特产,比如水酒、腊肉、猪血丸子等,前面都无一例外地冠有“北塔”二字。这些特产走向外面的同时,也让这座古塔的名气在人间烟火里传播。

北塔已经老了。左子瞻知道,建筑是有生命的,逃不开万物轮回的宿命。终有一天,这座古老的建筑也会倾圮,以废墟的形式消失于光阴。他想到了父亲。父亲也是这样,在一天天变老。在左子瞻看来,父亲的生命轨迹与北塔衰败的过程是契合的。北塔对父亲的意义不言而喻。每年正月,父亲都会去县城,到塔前祭拜。这时的父亲就像朝圣者一般,面容凝重,目光笃定,浑身上下透着庄严之气。父亲点起一把香火,举过头顶,伏跪在地,那份虔诚让人肃然起敬。三叩九拜之后,父亲起身,目光炯炯地仰视塔顶。古塔有八角,意寓镇守四面八方,每个角上挂有一盏铜铃,虽已锈蚀,但风吹过来,仍会发出沉吟,就仿佛是对父亲做出的回应。父亲和着铃声的节奏,念起咒语,声音铿锵清脆,就像珠玉落入盘中。这是梅山水师独有的语言,也是一条神秘的通道。父亲念起咒语时,心念转动间,与那些虚幻的神灵便完成了交流。

2

父亲是名水师。在梅山,水师是行走于乡间的医者,跟赤脚郎中一样,曾经是不可或缺的职业。千里雪峰山脉自南往北,将大半个湘中包围,梅山就像个秘密,藏在莽莽群山之间,宋代以前,不与外界相通。炉观这样的小镇,就更加闭塞了,没通公路之前,只有一条河流将人送往外面。水路九曲十八弯,平静中藏着凶险,让人敬畏,很多人一生也没走出过小镇。因此,水师这一职业也就尤为重要。在小镇上,求财祈福一碗水,消灾镇邪一碗水,小病小痛也是一碗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即使交通便利了,公路和铁路穿越雪峰山脉,将外面的世界引进梅山,小镇上有了卫生院和诊所,水师的影响力依然无处不在。红白喜事、动土修宅、乔迁入伙、出门远行,都是要找水师问一问、卜一卜的。小镇人去诊所看病,也从来不会叫医生开药,只会叫医生开一副“水”。

从记事开始,父亲就跟他讲一碗水的事。父亲取出碗来,将一块红布展平了铺在桌面,小心翼翼地把碗摆好。碗有些年份了,碗沿的缺口和碗底泛黄的色泽,显示出已经历过好几代人的传承。水是晨间收集来的露水,上承天意,下接地气。父亲缓缓将水注入碗中,水微微荡漾着,平静下来,变成一面清澈透亮的镜子,父亲的面容映在碗中,庄严而又生动。接下来就是化水了,父亲闭上眼睛,念动咒语。这时的父亲是令人信服的。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时,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随父亲的意念一丝丝注入水中。念完咒语,父亲起身,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碗口轻轻一拂,再一拂,然后又是一拂。三拂之后,父亲拿过一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沾在碗沿上的水滴,说:好了。一碗水便算是化好了。看起来十分简单,轻描淡写间,父亲已经完成了。但左子瞻知道,对水师来说,这绝不简单。一碗水里所装着的,是水师一生的修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其间的玄机,水师是不会轻易示人的,这是职业禁忌。

在梅山,水师有正邪两派,正派悬壶济世,邪派则重巫傩之术。父亲属于正派,虽也会些符咒之法,但归根结底是一名医者。阴阳五行、奇经八脉、五脏调理、针灸推拿,父亲无所不通,对中草药更是如数家珍。小镇上别的小孩开蒙,要么学儿歌,要么背千字文、弟子规、三字经,左子瞻背的是汤头歌。父亲以异于常人的教育方式,在左子瞻身上复制着自己的童年。父亲小的时候,祖父就是这样教他的。祖父也是名水师。左家是个小姓,在小镇上能受人尊重,也是来自两代水师的名声积攒。闲着的时候,父亲会带他上山,教他认识各类中草药。在父亲看来,万物相生相克,飞禽走兽,花花草草,根叶果实,骨肉皮毛,皆可入药。父亲教他认识的不仅仅是药,而是整个大自然的生物体系。那时他对父亲是崇拜的,也想着长大了要当名水师。可教归教,父亲却并没有让他继承衣钵的意思,只是要他好好读书。父亲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也遵从了父亲的意愿,认真读书,成绩不算拔尖,但也可圈可点。可书本上的公式和逻辑,培养出来的是理性,与水师的偏于唯心是相悖的。书读得越多,他对父亲的崇拜也就越淡。等长大一点,去了县城读中学,父亲在他心中的光环,已在无形之中被消解一空了。填写入学资料时,家长一栏,有职业这项,他写了水师两个字,后来想了想,又划掉了,改成了农民。那时他就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让父亲骄傲的身份,已经让他有点不屑。对此他并不意外。事实上,父亲自己也知道,在小镇上,水师一天比一天没落,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随着经济发展,小镇越来越开放,先是有了铁路和公路,后来又有了高铁。越来越先进的交通工具,不断将小镇人送到外面去,同时也将外面的世界带到小镇来。小镇上有了网络和手机,进入一个庞杂的信息时代。小镇变了,小镇人也变了,丰富多元的知识补充进来,替代了过去的常识,小镇人的观念不断被刷新,慢慢变得理性。于是与水师有关的一切,被定义成了迷信活动,遭到明令禁止。父亲丧失了行医的资格,逐渐成为一位闲散之人,就像很多民间艺人一样,风光半生,却难逃凄凉晚景。但父亲并未放弃水师这一职业,他一如既往地修行、上山采药,炼制各类粉末和药丸,或者摆弄一下易经八卦,帮人看看风水、算算前程和运势,偶尔也会给人看病,都是些老人,不相信药,只相信水。其次就是去一些现代医疗无法抵达的偏远山村,须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却分文不取,此时的父亲,行医的目的已不再是养家糊口,而是恪守一名水师的本分。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水师如何没落,父亲对左子瞻的影响是一直存在的。高考填报志愿,别的同学都奔着热门而去,要么选择经济和管理,要么选择自动化或计算机,他选择了学医。父亲十分欣慰,说学医好,悬壶济世,为来世修德。他不相信来世,但确实是从小耳濡目染,受父亲熏陶,才想着要成为一名医者。大学本硕连读,七年时间,通过系统的专业学习,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医学理念,他品学兼优,却与父亲越来越远。他不否认父亲的医术,但现代医学的严谨,与父亲那个披着神性光环的世界是背道而驰的。父亲甚至连个听诊器都不会用,全凭经验来诊断。对水师被取消行医资格一事,他是认可的,在现代医学面前,父亲那种随意的行医方式显然已经落伍,就像他采集的中草药一样,永远也脱不掉泥土和草根气息。

毕业那年,父亲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回梅山工作,先找家医院干着,锻炼几年,等取得医师执业资格证后,就在小镇上开家诊所。这是父亲的梦想。水师被明令禁止不能行医之后,父亲便想开家诊所,继续他的行医生涯。凭心而论,就医术而言,父亲绝对有这个资格。可是开诊所需要的不是医术,而是一堆毫无用处却必不可少的证书和证明,比如说学历、资历等。父亲连高中都没有读完,自然没有这些。这也是所有民间医者的悲哀,无论医术多么高明,都得不到正式的认可。父亲努力了好些年,也没能把诊所申办下来,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当然是父亲的一厢情愿,诊所太小,装不下左子瞻的理想。梅山也太小,在地图上,就是尘埃那样微小的一点,同样装不下他的理想。那时流行的名词是南漂北漂,大学生无一例外,毕业后都奔着北上广深而去。从学校出来,他连家也没回,就买张车票去了深圳。

3

梅山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车厢里“叮咚”一响,高铁减速缓行。列车广播员的声音已经急不可耐了,汉英两种语言交替着,将下车的乘客从座位上驱赶起来,也将左子瞻从回忆拉回现实。窗外一排塔形的电线杆缓缓闪过,车厢一晃,高铁稳稳地定在铁轨上,一座小城静止下来,在视线里停住不动。

这就是梅城了。举目望去,街道是熟悉的,房子是熟悉的,就连空气中的味道也是熟悉的,一切都那样亲切。这也是小县城和大城市的区别。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他始终记不住那座城市的样子,身边的人事如走马灯一般,瞬息万变,有时转个身,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和茫然。梅城虽说也在变化,却带不来陌生感。小城的每个角落、每寸土地,都像是一张内存卡中的存储单元,能永久封存并时刻触发他的记忆。

左子瞻把电脑收好,取下行礼,下了车。站台上没多少人,人流密度被高铁的运输效率稀释了,曾经的拥挤不复存在。站台是半露天的,顶棚像本翻开的书,倒扣在几排粗大圆柱上,阳光从弧形的边缘斜照进来,在地面铺成狭长的一条光带。一些影子在光带里晃动。那是接站和送行的人,脸上挂着喜悦或惆怅。左子瞻有些触动,站台就是面镜子,能够将人间冷暖映照出来。上车下车之际,是亲人间的迎来送往,是情侣间的聚散离合。他记不清有多少次从这个站台离家,又有多少次从这里回家。父亲从未迎接过他,也没送过。父亲是个不善表达的人。

出检票口,一阵喧闹声扑了过来。马路上交错穿行的行人和车辆、两边店铺里涌出的生活气息,瞬间将一座小城填得满满当当。车站前是个广场,一座黑色的雕像立在中央,身姿前扑,双手反背在后面,正努力甩掉身上的军衣。这是梅城的名人之一,抗美援朝时的英雄,也是左子瞻青少年时期的榜样,他下水救人的事迹被写进课本,后来又变成一座雕像,以永恒的姿势立在梅城。小学到中学,每年清明,学校都会以班级为单位,组织学生来此悼念。那时的梅城人血性,崇尚英雄,雕像前总是有很多的人,一张张脸仰起来,让这地方充斥着一种看不见的庄严。那是以前的事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时代变了,如今英雄已经走出了课本,雕像前也空空荡荡,除了匆匆路过的行人,连个拍照的也没有,英雄的光芒在这座日益衰败的雕像上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孤独和苍凉。左子瞻也只是瞥了一眼,就匆匆路过,没有停留。

穿过广场,左子瞻走到路边。一辆出租车及时过来,停在他面前。车窗里伸出一张脸,年龄不大,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眉眼间挤挤挨挨的全是笑意。

“去哪里?”司机问。

“炉观。”左子瞻说。

“赶紧上车,我们算半个亲戚,我婆娘也是炉观人。”司机说,脸缩进了车窗。开出租车的都是些能人,三言两语,就能将一层亲戚关系拉扯出来。这也正常,回到梅山,世界就小了,一共就那么几十万人,五百年前血脉相连,在街上随便遇到个人,聊上几句,十有八九能聊出点关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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