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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余梦娜1
我们做了?
是的。
当我问他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像电影里演的,有一方或双方都喝醉了,偶遇,一夜情,第二天装作不认识而分手。天知道我们连酒瓶子都没有碰过。
我的潜意识还在睡觉,身体还在那张暖和的钢丝床上,和可怜的厨房只有一墙之隔。那里有一个沉闷的煤气瓶,我常常会疑心自己忘了关煤气,于是就在梦里看到煤气灶上吐着蓝色火焰。我的丈夫李老师倒在客厅沙发上,有时候发出煤气泄漏的声音,有时候则打着忽明忽暗的鼾声。我真担心我们的房间有一天会突然发生冲天火光。我把房间门反锁了,为了阻止他进来骚扰我。其实我睡觉的时间并不早,每晚都在十二点钟之后,在他与朋友聚会喝酒期间。我们已经几个月没在一起睡觉,更别提做爱了。不知道我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烫得不行,到了冰山雪水难以浇灭的地步。我才四十岁,难道出现更年期的症状了吗?我有过这方面的担忧,但很快打消念头,隐约觉得身体和三十岁时没什么两样,月经量和少女时期差不了多少。只是脸上多了几颗雀斑,怪可爱的。
我擅长做梦,但不会释梦。眼睁睁看着堆积成山的梦境,却无法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或者从中得到什么启示。我总是不动声色地进入梦境,在那个毫无约束力的国度。在梦里,大家都不主动自我介绍,仿佛已经处成了亲密好友,一个眼神也能交流。
我对他的身体还保留一丝记忆,才问出了开头那个问题。我对味道的敏感程度相当于一只公狼远远地巧遇一只母狼。对味道的定义,也和狼差不多。
什么时候做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是最好的。可是,这家伙一直跟在我后面不肯走。要知道我的年龄看起来像他母亲。我越是这么想,越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羞耻,真羞耻。
人行道两旁的树荫外,树的影子慢慢变大,很久没有雨水的滋润,露在外面的根部快要裂开。我的背包里有一瓶喝了一半的水,但我并没有将它淋在树的根部,而是自己一口气喝完,好像在替那棵树喝。我不渴了,它也不渴了。
走了一小段路后,那家伙不见踪影。我下意识停下找他,又怕被他发现。我从包里拿出棕色镜片太阳镜以及粉色遮阳帽,对凌乱的头发和黑眼圈修饰了一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也便于监视他。那家伙倒是不怕在阳光下暴晒,白皙的皮肤上面有一层密密麻麻的体毛,散发出诱人的气味。这不是香水可以调制出来的。就像有人天生自带奶香,有人天生自带鱼腥味,这些味道的出现因人而异。
喂,我在这儿呢。你是在寻找你的影子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的脸色有些泛红,心想,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我的影子吗?我可不要一个小屁孩当我的影子,我的影子至少是成熟稳定的多金男,你才几岁?你有钱吗?你能靠一己之力养活两个人吗?
我可以。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慢慢靠近我时,说出了这句话。当我们仅半步之遥,我从梦中醒来。所以,接下来他对我做了些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他只在我的梦里活了一天不到的时间,而我们之间有过没有任何距离的相处。
等等,这家伙到底叫什么名字?
2
这两个字母是其中一个梦的关键。X和D。怎么排列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DX,也许是XD。
我在一本笔记本上看到这两个字母,这个笔记本的主人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小屁孩。我说,嘿,你的手机能给我看下吗?他说,现在不可以,明天可以。我说,是因为DX或XD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笔记本,你在笔记本上写满了这两个字母。我们在房间里玫瑰色窗帘布边上完成了短暂而又平静的对话。
在梦里轻而易举组成情侣关系,自然也会发生各种磕磕碰碰的事。比如,他在干完累活时睡觉总会打呼噜,偶尔还会断了呼吸,几秒后才缓过来。我的手本来搭在他的身上,松开换一个地方放着,他又重新恢复了呼吸,好像我的手连接了他的心脏开关。我必须不停更换手的位置,他才能有条不紊地呼吸。我躺在这个至今仍不愿透露名字的年轻人怀里,睡得很安稳,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曾经躺在酒鬼丈夫怀里,我的手同样也是开关,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酒鬼,甚至对酒精过敏。
为什么我在梦里会重新经历这样的事呢?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很快也变成酒鬼,夜不归宿或者夜宿沙发。想到这,我连吃饭的心情也没了。他煮了几个我喜欢的菜,本想等我夸夸他,结果我无视他,起身走去厨房间倒了杯咖啡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他给我送来了一包黄糖,在路上他已打开了包装袋。他知道我的喜好,咖啡需要加一整包黄糖,换成红糖或白糖都不成,必须是黄糖。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出门采购过,冰箱里的食材始终供应不断。黄瓜永远那么新鲜,番茄永远是两个,青菜旁边永远有豆腐,而我们从来没有拿它们一起炖过。他最喜欢吃白糖拌凉豆腐。
从你的眼神中我感觉你还在纠结我们第一次在哪儿做的,或者说每一次你做了就忘了,你很迷茫,亲爱的,我知道该怎么挽救你,只要你相信,我是真实存在的就行,不要去管这是不是该死的梦。
我说,梦里还可以做梦,你知道吗?梦中梦是很难醒来的,我们都可能困在梦中梦,通常被称为睡梦中猝死,心脏骤停,面部表情无痛苦状。
要是真能死在梦中,一定非常幸福,因为你很难梦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能死在喜欢的人身边,该有多幸福。
他的话有些绕,我需要花几分钟时间回忆,直到明白他的意思。他总是表现得很乐观,哪怕面对死亡。我突然好奇,如果他和我一样也在做梦,他会不会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人称中年油腻男。
可惜梦里没有陀螺,我没有办法转动它来判断现实与梦境。如果我叫得出他的名字,那一定不是在梦里。
有一天,我俩躺在床上,我问他,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带身份证了吗?
他说身份证一直藏在黑皮夹里,不知道黑皮夹在哪儿,已经失踪很久了。
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出了身份证的详细位置。我赤身裸体从床上爬出来,打算去寻找那消失的黑皮夹,还没开始找又醒了,时钟正好显示凌晨三点。这是我们再次在梦里相见时发生的事了。
后来,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D。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却再也没能见到他。
3
我很想念小D,想给他写信,苦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儿。我还是没法控制想念的劲头,除了写信,没有别的办法,写了烧,烧了写,好像给一位故人烧纸钱似的,总觉得他在另一边能够读到。
你最近总是说梦话,我躺在沙发都听到了,小D是谁?李老师清醒的时候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一下子不知怎么解释,就如实跟他说,小D是我梦里认识的一个人,但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了。
他似乎不大相信,逼问我,你说你很久没有梦见他,为什么常常喊他的名字?
就是因为没有梦见,才会以寻找的方式喊他的名字啊。
你为什么要找他?他到底是谁?
我再次解释,他是我梦里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连名字都不知道。
你这女人怕是要疯了。
几度聊到小D,都是我在睡梦中喊他名字的第二天清晨。有时候,李老师为了与我纠缠连班都不去上了。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想出了睡觉时用呼吸矫正贴贴住嘴巴。这一招确实管用,我和小D算是彻底说拜拜了。
李老师有时候会提出同房的要求。这日他通常会早早回家,烧好饭菜等我回来一起吃。我下班时间比他晚半小时。推开房门瞬间闻到了饭菜香,我就知道今晚将有一场硬战等着。他知道我经期时间,所以会避开那几日,我自然不能用这个当挡箭牌。
有酒吗?要不要来点?
他是个酒鬼,酒字当头。当我一次次把他灌醉,他学聪明了。家里再也没有酒的影子。不喝酒,我只能玩起了消失。推开门闻到饭菜香,我就偷偷退出门外,悄悄把门关上,独自一人在外面随便吃点,再找家咖啡店坐到半夜。
我和李老师的演技不分彼此。我用他曾经逃避我的方式逃避了他。他没有在睡梦中喊谁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外面有人的迹象,有段时间他就是单纯不想和我做爱。奇怪的是,我俩从来没有想过走出婚姻。在外人看来,我们还是恩爱的一对。
我特别讨厌他说我们是中年夫妻。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病的句子。我打算在他说出这句话前,先把他的嘴闭上。
你这个女人怕是要疯了。
4
我在梦里失去小D,却在现实中遇见了另一个小D。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就像我不知道小D的真实姓名一样。这个谜底永远无法解开,除非我再次梦见小D。
小D的黑色皮夹正在被一个男人握在手中。我认得小D的黑色皮夹,他给我描述过。他的黑色皮夹不是左右翻面,是上下翻面,皮夹的下面那层外有一个红色的皮革缝制的小口袋,用来装零钱,一元、两元。
男人看着约摸五十出头,头发浓密,两鬓的黑白头发混杂在一起,看着很有年代感,有几个瞬间很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反面人物。小D不戴眼镜,他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他的嘴唇红润且厚实,而小D的嘴唇常常有些发紫,不运动的时候也有些发紫,所以这很可能是先天性的。小D那么年轻,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呢?我思来想去找不出任何破绽,除了黑色皮夹。他不会是小D。我正看得入了迷,他用左手在我眼前上下快速划动几下,把我从迷糊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小D,是你吗?我在心里默默问了这么个问题。
请问你在点餐吗?我排在你后面足足十分钟了。小姐,如果你不赶时间,也请稍微快一点好吗?
哦,抱歉,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很佩服自己说出了这么老土的像是搭讪的话。
哦?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你的身份证是不是藏在黑色皮夹上层的第三个卡位里。我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像在暗示着什么。
他反复看了我几眼,惊讶的表情很像小D最后一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样子。你怎么知道?他停顿了几秒钟,再仔细地看了我几眼。莫非你是那个捡到我钱包的神秘人?我的钱包几年前丢失过,后来有人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寄还给我了。我一直想找到这位神秘人,想要当面感谢。钱包丢了没什么,但是这不是一般的钱包。他没有往下说。我倒挺想知道这个钱包哪里不一般。
哦,不。我没有捡到你的钱包。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你的钱包。
那你怎么知道我放身份证的习惯呢?这个就连我的妻子也未必知道。
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我这个年纪,结了婚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我认识的那位朋友,他单身。
也许我们只是长得像。在这之前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保证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在这之后,我们会成为朋友。
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不如我请你喝咖啡当作赔罪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一杯冰拿铁。
我终于找到他和小D的共同点了,喜欢冰拿铁。
好的,一杯冰拿铁不放糖,一杯热拿铁加一袋黄冰糖。这时候,咖啡店里只有我和他两个客人。一位咖啡师在咖啡机前悠闲地煮着咖啡。我们的谈话在我们点完餐后停住了,好像突然停住的时间。此时,外面缺一场雨,显得和偶像剧上演的桥段有些不一样。也许小D在另一个地方也在经历另一个我。
我们的聊天并没有因此结束,而是延长到咖啡店打烊时。他说他姓丁,我可以叫他丁先生,也可以叫他像小D的朋友。
5
我认真看待梦,是从数字开始。比如,梦里的时钟,红绿灯倒计时,树叶落下的片数,其中有几片是完整的,有几片是腐烂的,有几片是金黄的,有几片是暗黄的。之后,我开始推敲季节,互联网上的热搜规律,飞机飞过的云朵数量等。这些动作存在于我的意识当中。我不禁问出了一个问题,我和梦中的我是不是同一个我?
我和丁先生再没有联系过,尽管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当时他问我怎么称呼时,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