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您折一个天涯(组诗)
作者: 陈鱼观良宵引
窗外传来的梆声落入杯中,
宴席散罢,酒馆终于打了烊。
三三两两的人们不知何往,
总有人忘记出走或归宿,
那些行程改了又改——
直到将满天星斗引为知音,
才完成长亭更短亭的别离。
掸去夜色,还是从微醺中起身,
将秋天系在一根琴弦上,
向河水索取一个吻。
撩拨从来都是负心的累,
这世界有太多难以拒绝的约定。
曾误了那么多回良宵,
只要想过就会不断地想起,
琴声悠悠,墙缝里的隔夜光。
推开一扇旧门
听说你在这扇旧门前徘徊很久,
推开还是不推开,黑夜给不出答案。
我们面前有太多这样的旧门,
门中往来身影憧憧,却何其孤单。
我们都曾从这扇旧门中走出,
或从未离开,躲在门后的阴影里,
不敢挪动半步,一任夜色弥漫……
这世界,没有一扇门被我们真正拥有,
就算走得再远,门不说话。
那些年,我们曾相约去江湖,
你说载酒塞上、击壤而歌——
那里有一扇穿过西风的旧门,
白马驮着红豆在南国绽放,
肉身与辽阔完成了相互托付。
可青春只是一张欠条啊,
无力偿还的恩怨情仇早已被变卖,
滚滚红尘所勾兑的因果妖娆且沉重,
让眼前之门变得锈迹斑斑
不忍复述,一脸络腮的潦草。
而孳息留作两节病变的腰椎盘,
习惯半世纪的呼吸开始小心翼翼,
门后找不到走散的记忆。
你说酒浆转动门轴的润滑剂,
唯有买醉才能获取穿过旧门的凭证。
当我再次站到这扇旧门前,
太多无助在门缝的吱呀中惊醒,
叫喊加注轻狂的重金属。
我们都已过了摔门而去的年纪,
与世界只留一个猫眼的距离。
大风起兮,河水带走的是非种种,
岁月是一个用来辜负的词语,
推开一扇旧门,你的乳名亲切如初。
霍乱之辞
百舌鸟在大海深处穿越
惊叫声撕开狂风的帆布兜
找不到陆地来接纳肉身
时间变得无赖且狰狞
每一个俯冲都让人牵肠挂肚
烈日和暴雨是致命的熟悉
飞翔的努力只为能停下
痉挛沿胃的底部肆意散布
无边界的蓝让人作呕
呛起的腥味淹没了前途
波涛极尽疯狂的翻涌
没有一滴海水值得信任
肠壁残留宿夜的花瓣
呼吸因过度代谢而失去节奏
明天的早餐已提前分解
搜肠刮肚完成排泄的祭礼
全身毛孔卖力地洞开
为一根羽毛的优雅吹着气
天涯
今夜除夕,我们守岁
您守山。听说山上春天
将要抵达,这整座山的荒草
紧张得不敢抬头。
我想您一定也在高处
看它们迎春,您说,
年年岁岁的花都一样,
没有惊奇值得期待。
我也无法给您惊奇,
只能用这双烧纸钱的手
为你斟酒,我要把这杯酒
放在您离去的位置。
当斟完三圈不见您回家,
绿草蜿蜒绿色的河,
流向无奈,割断咫尺。
我要等孩子睡后
再来收拾这满桌的回忆,
春风轻柔,再折一个天涯。
炮竹声里,春风如晤
点起灯盏,掀开夜的盖头,
屋檐下露出新娘的发髻,
耸立山峰摇动着风铃。
新娘走出房门,红褶裙拂过街面,
像是一朵朵飞舞的浪花,
撩拨相约看花的人。
黑蝴蝶落在她的额头,
迎亲炮竹沿街尽兴燃放,
敲打母亲的子宫,
腹中婴孩在炮竹声里醒来,
久违热情与最初啼哭同时抵达,
春天是一座新砌的小楼。
人们在雪片上写信,
听说天亮才能回家,
烟花围成村庄的一道幕墙,
春风如晤,红双喜贴上了窗。
虎妞
模仿一只猫,身披斑斓,
阔步,混进虎的家族。
纵酒高歌,在月下现出原形,
嘴中吐出一根横骨,
人类的语言熟稔于胸。
山君的礼仪更接近古老,
作揖,哈腰,倾听……
以春天的方式结交天下。
喵喵喵……虽不能
呼啸山林,却要爬上屋梁,
履行夜的监察权。
这些年,已尝遍百家,
却没有一餐属于自己的烟火。
他知道,冬天过后
不都是春天,如同我
赶在天亮之前变卖青春。
人生只能离家一次,
所有记忆归来后
不是变密,反而更加的粗粝。
你可以喊我一声虎妞,
都是长胡须的异类,
头顶缺个王,那又怎样?
虎变之翼
野径铺成的条形码开始启用,
林间的风穿过山冈,宣布王的诏书:
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异性兄弟,
尽快习惯猫的步调,传承孤独的能力。
斑斓纹理写满一页深夜的呓语,
悄然敲响春天的石钟。
自然的权杖已完成交接,
没有一座山冈是它永久的封地,
遥不可及的人间喂养着没落的贵族,
尾巴摇晃,驯服百兽的争鸣。
滚石般的跋涉勾画图案,
牡丹记钱币即将发行,
总有决定可以抵达沦陷的脚步。
风声呼啸,月光坠落大地的缺口,
向下记忆被层层禁锢。
更深处是一张硕大的床,
孩子刚刚睡下,女人不知去向,
带着月光的宠溺,露出它尖锐的獠牙,
撕咬一片飞舞的羽毛。
所有相逢都是错误的源头
冬日小雨携带琐碎的行程,
与人类交换阴冷的叙事,
从昨夜到今晨,雨落的节奏
絮絮叨叨,像是在延续某种是非。
被突然叫醒的布洛芬
尚未溶解,空气散布迷惘,
驯服的狮子趴坐大门前,
车轮经过掀起的积尘,
鼓噪着人事投入江湖的漩涡……
履带发出的摩擦声
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一枚硬币滑入石缝后不再相认。
早餐与午睡争宠,
雷声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
鸭子纷纷跳到河中
击水,画出鱼尾般的波纹,
哦,起风了,天空逐渐收缩的背影
一片片地从更高处逃离。
苟生日记
在书的某页翻出一条小虫,
脱水,莫非错行的文字?
我无法从它身上辨认岁月的记忆,
或只能借助所谓出版日期
稍稍推测靠近的声音。
当我试着将虫子塞进一枚鞭炮中,
用一点点火苗的冲动——
兀地绽开,带痛的呼吸。
雪顾自落在南方的土地,
变卖的承诺与退还的春天
是悬挂树上的一对旧灯笼。
你留下一副门联后就去了远方,
门缝里的闲言碎语
嘎吱作响,每天都有人作古,
人们背负墓穴的穹顶,
三百六十五块淬水的骨头
排成一线,皮鞭抽打翻滚的言语。
千里外,打开艰深的信笺:
鱼低入水底,等待泥土的爱情,
迷茫的醒着与睡着的揪心,
因我坚持变老的运动,
为白发陨落于一张白纸。
早晨习惯迟缓,雪潜向黄昏,
去山上,人们燃起一把弥天的大火。
告白
心尖壁刻满了陌生的符文,
每一次舒张或收缩
都不足以炼化涌入肉身的相思,
距离被扭转的悸动占据。
在胸口搭建起帐篷,
用导线去刺探内心的荒芜,
接受惊天的历险——
经过每天八万多次的碰撞
穿越,八千多次的迫不及待,
发出想你的告白……
残留心壁的砭熨难以持续,
心瓣奋力打开缺口,
错乱图谱带着白纸的踉跄,
时间反流为一阵喘息。
总是揪心沉睡的某一刻,
逼迫犹豫和恐惧——
让心室到心房的渡口接受拥挤。
窦房结传出的声音
迟缓而冷冽,当投入江中,
猝然溅起水花的眩晕。
灯塔
谁会在海上点一盏灯?
那些过往的航船啊,
一帧帧与自己做着告别。
汽笛一声声追问——
你将给世界留下什么,
落在抬头纹间的如梦令。
等风起,海鸟飞来,
她的城堡建在礁石上,
用坚忍与大海和解,
沉默酝酿一场伟大的恋爱。
那位波塞冬吻过的情人,
褪去水做的衣裳,
裸露似曾相识的脸。
浪花托付的奋不顾身,
时光长成地平线的模样,
后来被大海托举着,
回到了人间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