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大雨(节选)

作者: 黄珂

三十六年前,正是农历戊辰龙年1988年。宁海坊间传说,龙年天象异常,必有世殇。究竟何时何地何事?天知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是年7月30日,当宁海突遭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袭击后,芸芸众生才明白这年的灾难是一场龙年大雨。

其实,季节的凶险早在1988年的6月底,就已初露端倪。往年,宁海黄梅季的雨水如寡妇的眼泪,滴滴嗒嗒,延绵悠长。但那年却草草收场,提前出梅,开启了旷日持久的干旱模式。据县志记载,风调雨顺的宁海在历史上持续一个多月不好好下雨的年份是很罕见的。

1988年7月29日早晨,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我提起县里唯一的准广播级的摄录分体电视摄像机,自宁海出西门,驱车去岔路采访抗旱救灾的新闻。

日复一日的毒日头,把片片田地烤得块块龟裂。远远看去,像一张张巨大的渔网,服服帖帖地铺在滚烫的地面上暴晒。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田地里摆弄即将枯萎的庄稼。他们晃动的身影仿佛挂在渔网上剩余的小鱼干,临风颤动。

到了岔路,场面蔚然壮观。广大干部带领更广大的群众排成一行行蝼蚁般长队,击鼓传花似的用面盆或提桶,从沟壑刮出泥浆水,你传我,我递你,泼洒到干裂的田地里去。

“这也太浪漫了吧。”我跟陪同的乡镇干部打趣说,“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杯水车薪了,我看大家的汗水都比这点泥浆水多嘛。”“哈哈,毛毛雨啦,洒洒水啦。”乡镇干部煞有介事地说,“但能鼓舞人心啊。再说了,你们拍电视做报道,不就要这样的镜头吗?”我说:“这倒也是。”

我们走走停停,拍摄了不少原始的“人定胜天”的场景,但也有先进的机械灌溉作为点缀。可能是条件反射,当拍摄柴油抽水机把快要见底的溪水哗啦啦地浇到张着嘴巴的田地时,我顿觉口干舌燥,奇渴难耐。乡镇干部善解人意,带我去附近的一个茅草搭成的瓜棚里吃西瓜。旱时的西瓜日照长、水分少、甜度高。在我印象中,那是我吃过最爽甜的一只西瓜。至今没被超越。

新闻强调时效性。为抢时间,我婉拒了乡镇食堂为我预留的中饭,决定马不停蹄,立即赶回县城。职业使然,经常在基层采访的经历,逼得我练就了各种特殊环境下写稿的技能。在颠簸的车上,我迅速用自动铅笔完成了文字稿。尽管通篇字迹像车窗外地表纹理般纷乱不堪,却不妨碍有阅稿经验的编辑辨认。电视新闻有图像说明,文稿通常无需太多文字描述。后来我发现,但凡在恶劣情形下一蹴而就的文字,反而干净清爽,言简意赅。稿子写好了,车也到了小北门安良旅运站。我将对折的稿纸塞进录像素材带的盒子,再将盒子装进专用的帆布袋,交给了安良旅运站。按协议,由他们第一时间托带到杭州,送至省电视台新闻供稿联络点,代为我们向省电视台投稿。

当天下午三点多,也许是多日来人们抗旱救灾的壮举感动了老天,终于开始降雨,而且还是毫不吝啬的瓢泼大雨。

雨贵如油,久旱逢甘霖的人们欣喜若狂。那时供电紧张,县城经常分区分时日夜轮流停电。每当一个片区晚上来电的瞬间,总能听到从千家万户齐声发出的一阵欢呼,像是共同见证了国家足球队的一次成功射门。童心率真,尤其喜形于色,假期在家的孩子们经不起突如其来的雨水的强烈刺激,一头冲出家门,活蹦乱跳,欢声雀跃。一时间,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小孩在奔跑。他们光着膀子淋着雨,乐此不疲地反复吟唱童谣:落雨喽,打烊喽,小八癞丝开会喽。落雨喽,打烊喽,大头娃娃跳舞喽。

晚饭前,我妈穿过我房间走到楼房阳台,望着茫茫雨幕,不无感慨地说,无论早晚,只要下雨,就是及时雨啊。及时也好,迟到也罢,不管怎么说,那天的雨,无疑成了我们最落胃的下饭菜。

当夜,大雨仍在持续。省电视台《晚间新闻》如期播出了我台投送的“宁海全民抗旱”新闻。我知道这时的宁海在虔诚祈祷,但愿老天多下点雨,尽量多点,直到解除旱情为止。

夜深人静,这座城市枕着催眠的雨声酣然入睡。好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我猜它的嘴角上扬,笑容可掬,睡态不拘。没想到祸不单行,一夜之间旱灾和水灾的无缝对接,恰如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1988年7月30日清晨,大雨仍在持续。起床后,蒙在鼓里的我照例去楼房阳台吸个新鲜空气,吊几声嗓子,宣告新一天的开始。推开房门,我如鲠在喉,一时哑然失声。我的老天,长那么大,我还从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宁海。

宁海地势倾斜,天台山和四明山山脉在西北交汇,从高到低,东南濒临大海。盘古造就的地理结构,决定了亘古不变的水流方向。择水而居,依水而建,县城新建的生活区和工业区大多集中在城南洋溪两岸。多年来,心血和汗水描绘的画卷在溪边徐徐舒展,日新月异。未曾想一场占全年降雨量大半份额的暴雨,遇上了阴历六月十六大潮汛,雨水与海潮里应外合,生生把宁海城南泛滥成了一片泽国。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洪灾来袭,十万火急。我立刻赶往单位,顺手套了一件红色汗衫,骑上自行车,一路红色警报,直奔县政府大院。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飞驰的红鬃烈马,四处飞溅的水花如影视雾化处理的朦胧效果,隐喻着画面里的剧中人将踏上一段非同寻常的征途。

一辆似曾相识的轿车迎面开进县政府大院,打断了我的思路。轿车熟练地调头转身,停在那棵大樟树下。我们像子弹装弹匣似的逐一钻进车里,车门嘭嘭关上,拉栓上膛,车便嗖地驰出了大院。

车到桃源路南山药店门口戛然而止。不能再前进了,洪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眼前的大街小巷变成了大江小河,城南奄奄一息。楼高的,围困在家的人们窗口探头或站立阳台,听天由命;屋矮的,有人爬上屋顶,呼喊救命。有水性好的,游过洪水,独自逃命;也有水性更好的好心人,跳入洪水,伺机救人。

刻不容缓,我扛起摄像机,开启电源。没想到启动不了。黄台长是工程师,拿过摄像机摆弄几下,判断是电池受潮。出师不利,没想到我打的第一枪就卡壳了。我一个头两个大,自责出发前没好好检查装备,没带备用电池。吃了哑弹,我慎之又慎,连忙返程取电池。当天,不分远近,无论难易,我们拐弯抹角去了很多水灾现场,拍摄了许多后来成为珍贵历史档案的影像资料。

径直向南走投无路,唯从东迂回至南,才可抵达洋溪中下游的城南工业区。于是我们朝东绕过半个跃龙山,经布厂,登上一个制高点。登高望远,视野开阔,整个城南工业区尽收眼底。大片厂区建筑几乎无一幸免地被洪水大口吞噬了。有的齐脖淹没,仅露头角。有的干脆拦腰折断,席卷而走。南门外那座地标性的老铁桥冲塌后,似脱轨火车,翻滚了好几个跟斗,最终横七竖八地卡在洋溪的拐弯处,再也动弹不得。这具钢铁尸体的造型,仿佛史前恐龙扭曲的骨架,可以想见生命最后一搏的悲壮姿态。幸好化肥厂和蓝星电子公司边上的钢筋混凝土大桥还算坚挺,倔强地伸展着两排栏杆,任洪水越过桥面横冲直撞。

眼下,若想再往灾区前沿深入挺进,必须强行过桥。我向时任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辉请求,我想过桥,近距离拍点镜头来。黄台长插话,我也去。辉部长说,我们一起去。他拍了下我肩上的摄像机,郑重说,你保护好摄像机,我们保护好你,冲过桥去。

我们手拉手牵成一行,提心吊胆,涉水上桥。蹚在桥面,从水下桥拱传来嗡嗡响声像是大型猫科动物低沉呻吟,共振带出的电磁声,让人脚底发麻,浑身发抖。过了桥,他们协同做人梯,齐心合力托举我爬上蓝星电子公司的围墙。等我站稳,再将摄像机递上来。

紧贴围墙的自行车棚玻璃瓦顶已被昨夜的洪峰掀开,剩一副钢筋铁骨。钢铁架子上有几个艺高胆大的年轻人猫腰在捞洪水冲来的门板或铺板,他们硬是想用这些大小不一的板材在钢铁架子上铺设出一条应急救援通道。事在人为,通道已初具规模。他们见我扛着摄像机,明白了我的来意。我指指厂门顶棚,表明了我的去处。他们七手八脚地扶着我,从围墙几寸宽的墙头移步到了厂门顶棚。

厂门顶棚不大,如汪洋中的一条船。汹涌的洪水似在推我飞速前行,我伫立船头,乘风破浪。全镜环顾四面八方,任我长镜头360度推拉摇移,收放自如。进入全知视角的画面,无形中膨胀了我的主观意识。恍惚间我思绪万千,摇身一变,从战地记者过渡到前线报务员,一段脍炙人口的电影经典台词以画外音形式脱口而出: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洞拐洞拐呼叫洞幺。听到请回答,我方阵地需要支援……

镜头显现,我看到分管工业的刘县长和他的秘书在洪流中奋力抢救一些他们认为有价值的财物。他们身上分别系一条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捆绑在同一棵并不粗壮的树上。刘县长戴一副黑边近视眼镜,伸手去捞取一捆迎面漂来的文件资料或财务账本时,眼镜险些跌落水中。

干部身先士卒敢于跟洪水作殊死搏斗的英勇壮举,感染了现场围观群众。他们无数次观看过类似《龙江颂》的影视,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无非文艺创作虚构的情景再现。这次他们目睹了真实的活剧。最先觉悟的群众开始宽衣解裤,跃跃欲试。刘县长见状,扯着嘶哑的嗓子冲岸上喊,同志们,你们不要下水,危险。觉悟高的群众把刘县长的劝说当作了召唤,心里默念“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个个像青蛙似的,一个猛子扎进浑水浊流。

当时宁海的各个水库水满为患,纷纷告急。尤其黄坦水库,危在旦夕。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是我们首选的前进目标。很快我们把目标指向黄坦水库。

车里空间窄小,气氛沉闷,司机不敢任意播放车载音乐。我略感窒息,好想有段高亢激昂的音乐来提振士气。什么音乐合时宜?现代京剧。谁的唱段最应景?英雄杨子荣。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智慧能胜天。

黄坦水库位于洋溪中游,距县城八公里,主要供城区生活生产用水。1958年建成后,旱时供水,涝时拦洪。整整三十年来,冬雪夏雨,兼收并蓄,可谓劳苦功高。但由于当时修建条件局限,土法上马,造成先天不足,实质脆弱,并不坚固。如遇大汛期,隐患愈加严重的黄坦水库简直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半空,剑锋直指宁海咽喉。假如库容不堪重负,容无可容,一旦溃坝决堤,宁海恐有全城覆没的灭顶之灾。

机械化部队八公里的急行军,我们走出了一个游山玩水小步慢跑的时间。省道线公路已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有些路段还有不同程度的塌方。我们颠颠簸簸,弯弯绕绕,直把拉达轿车当越野车开了,才折腾到黄坦水库。

那天水库管理处管制严格,绝不允许闲散人等上大坝观洪水,凑热闹。我有摄像机在肩,相当于持有特别通行证,所到之处,畅通无阻。辉部长和黄台长执意要与我共进退,被挡了去路,心有不甘,要跟管理人员理论。管理人员是个刚招工的小后生,很讲原则,不依不饶地说,与工作无关人员,一律不得入内。

我回首向目送我的领导致意,俨然单枪匹马的赵子龙向他的主公作无语道别。黄坦水库犹如一道古城墙,顽强阻挡着顺势杀来的千军万马。大兵压境,破城在即。我故作镇静,幻想自己是一员守城将军,紧握终不离手的兵刃,疾步登上颤巍巍的城墙。城墙之上,我孤身屹立,笑对兵临城下如开水般翻滚的来犯之敌,努力表现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

我感觉脚下的整个大坝似有节奏地在瑟瑟发抖。理智告诉我,大坝摇摇欲坠,说不定轰然崩塌就在顷刻之间。此处不可久留,表演适可而止。我扎稳马步,屏住呼吸,镜头对准飞流直泻三千尺的溢洪道,定镜特写,持续良久。

居高临下,镜头俯视,颇具航拍视觉效果。后来我掐头去尾,保留隆隆巨响的同期声,将这段特写剪辑到汇报灾情的纪实音像材料的片头。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听说宁海受灾,远亲近邻的县市也陆续送来了各种慰问物资。来都来了,为了进一步表示关切,有客人提出想到灾区现场看看的要求。情有可原,这好比人家本来就是来你家探望病人的,想到病榻见病人一面,也不为过。来的都是客,不好怠慢。但一家不知一家事,因灾区的交通和通讯以及水电供应等方面尚未恢复,如主随客便,陪同实地察看,具体实施起来确有诸多不便。接待办灵机一动,拿出那份灾情纪实音像资料,权当实况,暂时敷衍来客。有的客人看了,再次触动恻隐之心。他们脸露愧色,归心似箭。觉得送上门的物资少了点,不够客气,考虑改日是不是再慰问一回,再送点物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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