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丢在角落里的人
作者: 赵挺1
春天的时候,我吹着大大泡泡糖,大摇大摆地走在阳光里。聋哑人阿五一把拦住我。我说,干嘛,抢我泡泡糖吗?
阿五发出蹩脚生硬的声音:好消息,一个好消息。
我嚼着泡泡糖说,什么好消息,要给我买泡泡糖啊。
阿五笑着对我点点头。我听完,立即吹出一个比我脸还大的泡泡,说,厉害不,你会不会?
阿五年岁比我大一轮,轻微聋哑,脑子也不太灵光。他手脚并用,含糊其辞了一番,终于表达出:他要去金田机械厂上班了,两百块一个月。
我一听有两百块,立即表示羡慕,并且接连吹出几个比脸还大的泡泡以示祝贺。阿五没有食言,领着我去志高小吃店买了泡泡糖,犹豫间,我又要了一包明珠牌鱼片。
盯着麦丽素的时候,纵观之前的印象,小小年纪的我也会本能地想着,阿五是个残疾人啊,很可怜的。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够了,就这些吧。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零食,边吃边说着电视里学来的话:祝你恭喜发财、事业有成、龙腾虎跃、大吉大利、寿比南山。虽然都是前后不着调,但是我每说一句,阿五都咿咿呀呀地很开心。
我给阿五一块鱼片说,机械厂是做什么的呢?
阿五边比划边含糊着说,不知道,我是去扫地的。
我说,啊,扫地我也会啊,我每天在外婆的小吃店扫地。
阿五面露尴尬地对着我笑,不知道说什么。我嚼着鱼片说,只不过没有两百块,只能吃点馄饨包子。
三月的暖风吹过,我和阿五就像正在发芽的植物。我又搜肠刮肚出一些学杂了的祝福词汇:祝你一帆风顺、荣华富贵、花好月圆、红红火火、白头偕老……
阿五书念得都没我多,但他知道都是好话,笑得五官凑到了一起,虽然很难看,但是很开心。
我又灵机一动说,可以的话,把我也叫去扫地吧,给我一百块也行的。
阿五依旧用力笑着,还一个劲点头。就好像我也可以和阿五一起去机械厂扫地了。
这时,赤脚穿着拖鞋跑过,阿五咿咿呀呀想把他也拦住,赤脚回头一喊,知道了,你要去机械厂扫地了。老胡扯着大嗓门走过,阿五依旧朝他挥手要拦住他,老胡大喊,哎呀,好好去厂里扫地啊。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阿五要去机械厂扫地了。又聋又哑、笨笨傻傻的阿五,忽然也懂得了人情世故,挥手想要给人买零食吃,但没有人认真停下来分享他的喜悦。只有我停下来,一脸认真地听阿五讲完,并开心地祝贺阿五。外婆教我,出门在外,对人要好,嘴巴要甜。我虽没有全部学会,但也做到了皮毛。
我说,阿五,你是怎么能去那边扫地的?
阿五手口并用表达了半天,大概意思是他妈妈托了人,千求万讨才获得了扫地的机会。对阿五这样的人来说,获得扫地的机会比普通人找一份苦力工作都难。
我叹了一口气,用力吐出泡泡糖,说,不知道我外婆能不能把我送到厂里去扫地。
我吐出的泡泡糖,划出一段优美的弧线,落在急冲冲赶来的阿翠外婆身上。我连忙扔掉零食,转身就跑。阿翠外婆是村里有名的计较大王,一点小事情,都能被她整成世界末日。
阿翠外婆是阿五的妈妈,她的名言是,我们家阿五最有出息了。
2
自从在机械厂扫地,阿五每天都会固定时间从小吃店走过。小吃店里的人,时不时会朝阿五调侃,扫把拿稳了没?有没有比家里扫得干净?两百块发到手了没?阿五对着小吃店傻笑一声,低头匆匆向前。
我咬着生煎包子,堵住阿五,说,能不能带我去机械厂看看?
小时候,对什么都很好奇,尤其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工厂。我靠着阿五,轻松躲过不设防的门卫老头进入了机械厂。
阿五拎着扫把畚斗,带我绕着厂子逛了一大圈,又穿过三幢厂房。阿五举起扫把,四处指着说,那里是上厕所的,一点不臭;那里是吃饭的地方,我每天吃很大一碗;那里很多机器,很多人咔咔咔在干活;那里日光灯一排排,领导在那边刷刷刷写字。
阿五说话,四处漏风,只有我能耐心听完并且迅速理解。我顺着阿五的扫把,目光转了一圈,问,阿五,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阿五晃着扫把说,我没有的,我到处走,这里都是我的。
阿五向我介绍工厂的时候,言语间有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似乎在介绍他的家,又似乎他就是工厂的老板。
阿五带着我从办公楼的侧面楼梯爬上了顶层。他高兴地拿着扫把指了一圈。这里能够俯瞰所有的村庄。这是我到过的最高的地方,暖风更强劲地呼着我的脸。我好奇,惊讶,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一切。
从这里看,河流是一条白纱,晒谷场是一块黑布,农田像一块块饼干,外婆的小吃店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芝麻糖。
我和阿五躺在楼顶的水泥地上,白云离我们很近。我开始畅想。我说,阿五,我的梦想就是来这里和你一起扫地,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
阿五拼命点头。
我说,以后你扫一半,我扫一半,剩下时间我们来这里玩,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阿五又拼命点头。
我说,这里离小吃店也很近,走路就可以到了,清华北大离小吃店太远了,不要去。
阿五翻了一个身。
我说,我赚了两百块,一百块藏着以后娶老婆用,五十块给外婆用,五十块去志高小吃店买零食,你呢,怎么花?
阿五似乎已经睡着了。
白云变幻着各种形状,慢慢地飘向远方。突然,我们被一阵呵斥拉回现实。阿五立即起身,拿起扫把,笑着说,王厂长好。王厂长训斥道,到处乱走,楼顶谁让你来的,这是谁?
阿五含糊又结巴着说,这是我弟弟,我带他看看。
说完阿五直接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王厂长。
王厂长说,赶紧下去,让他出去。
我学着阿五说,王厂长,我想……
王厂长继续说,扫完地,别到处走,厕所边的杂物间里好好呆着,听得懂吗?
阿五右手拎着扫把,左手拉着我急匆匆下楼。阿五在楼下见到每个职工都热情打招呼,职工们似乎都没什么反应。
我问阿五,你开始抽烟了吗?
阿五说,长大了,走上社会了,要像大人一样。
我说,烟志高小店买来的吗?
阿五说,这一根地上捡来的。
这一根烟已经递给过很多人了,没有一个人接过这根烟。
阿五领我到工厂大门外,我说,大人的烟都夹在耳朵上的。
阿五把烟往耳朵上一夹,门卫老头和一条狗就走了出来。老头问我找谁,我说,找王厂长。说完就一溜烟跑了,门卫没牵住那条狗,在我后面穷追不舍。
3
我在小吃店里,吃得满嘴是油,郑重其事地向外婆提出,要去金田机械厂扫地。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外婆揉着面粉说,你隔三天就会有一个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我打了一个饱嗝说,那你有没有认识的人,让我去扫地。
外婆说,我这里都扫不干净,还想去厂里扫地。
此时,阿五站在店门外,笑呵呵说,十只生煎包,两只菜包,两只肉包,都装在袋子里。阿五平时很少在小吃店买早餐,一下子买这么多,外婆纳闷地问,今天买这么多吗?
我问,发工资了吗?
阿五傻傻一笑,拎着塑料袋走了,没几步,又拐进志高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我跑回来,对外婆说,完了完了,阿五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外婆说,发财了,怎么能叫完了呢,说点吉利的。
我说,你看,扫地都能发财,你赶紧把我送去厂里扫地吧,要不你也去扫地吧。
外婆抄起扫把,递给我,说,拿上这个,扫马路吧,更赚钱。
之后一连好几天,阿五都是在小吃店大买早餐,又在小卖部大买零食。在阿五闭口不答,而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传出了一件令人诧异的事。
阿五在工厂扫地,觉得车间里的婉儿很漂亮,于是每天给婉儿带好吃的,婉儿明确拒绝了他,一样东西都没有吃。阿五将食物偷偷藏在顶楼的电表箱里,被领导发现,臭骂了一顿,内心深受打击。
村里人笑谈说,又聋又哑又傻的阿五啊,上着两百块的班,递着捡来的烟,爱着不理他的女朋友。
这话传到阿翠外婆耳朵里,她就指着大家喊,谁在说我家阿五?谁在说?是不是你这个小赤佬?
我双手作投降状,说,阿翠外婆,肯定不是我,婉儿姐姐是我好朋友的亲戚,我可以帮阿五追到她。
阿翠外婆瞪着我,捏了我一把脸说,小小年纪,还女朋友,追不追的,你懂个屁呀?然后俯下身,挨着我耳朵问,真的吗?
我举着双手,用力点点头。
婉儿是乐乐的远房表姐,白天工厂上班,空闲之时就摆炸串摊。我找到乐乐,把电视剧里学来的桥段,一通整合,与乐乐一起设计让婉儿姐姐和阿五来一场浪漫相遇。乐乐负责采摘野花定地点,我负责写浪漫标语买甩炮。这是我和乐乐所理解的最浪漫的方式。
时间定在周六晚七点钟,地点在乐乐家的农田里。我郑重其事地告知了阿五,乐乐郑重其事地告知了婉儿姐姐。八点多,夜色笼罩着无边的农田。
婉儿姐姐忘了这件事,阿五迷路找错了农田。
捧着野花的乐乐和扛着浪漫标语的我,一起坐在黑色的田野里。乐乐摘了一大把的野蔷薇,我的标语上则写着“爱你一万年”。月亮升得很高的时候,乐乐说,你怕吗?
我掏出甩炮,一把把往地上扔,说,不怕,甩炮在身,妖魔必除。
我翻出两个口袋,乐乐说,扔完了,怎么办?
我说,乐乐,我们走吧,我外婆说过,晚上远处的山里怪兽会下山来的。
乐乐说,不会的,我妈妈就在山里。
我扛着用水彩笔写的歪歪扭扭的“爱你一万年”的纸牌子,不知道说什么。
4
休息日的小吃店门口,格外热闹,一群人围着,有拉二胡的,侃大山的,嗑着瓜子,喝着酒。
阿五经过,老胡朝他大喊一声,他就傻笑着走了过来。三缸问,扫地一共赚了多少钱了?
镇德拿着二胡说,那一定要请客啊!
老腔提着酒瓶说,阿五啊,大人要有大人的样子。
阿五笑嘻嘻地从裤袋里摸出一把瓜子,大家纷纷摆手说,这算什么,小孩子吃的东西,给他吃差不多。我一脸茫然地接过了阿五的瓜子。
阿五又从裤袋里摸出了那一根烟,众人一看,说,这根烟递了有半年了吧,还没递出去?
老腔说,作为大人给你提个醒,去买包烟,买点酒,给大家分一分,不然走上社会了,没有大人的样子。
阿五转身走到志高小卖部,拎来了几袋黄酒。老腔一看,烟是最便宜的大前门,酒是料酒。
众人继续一阵调侃,然而很快劲头一过,大家话题便转到别处。阿五则坐下来,努力向大家表达一些什么。
阿五说,一共拿到了六百块钱,五百块给妈妈了,一百块放在枕头底下。被领导骂了后,扫地扫得更好了,领导表扬了我。婉儿对我笑过一次。厂里的饭菜味道更好了,可以吃三碗。领导说以后带我去外面玩,普陀山拜菩萨。最高的办公室现在也都是我扫的,我还会擦日光灯。
阿五拿着烟,提着黄酒,含糊不清,疙疙瘩瘩地左一句右一句。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阿五身上,没有人听得懂阿五的话,也没有人在意阿五的话,更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只有我能听懂阿五在说什么。
阿五见只有我盯着他,过来把大前门香烟和黄酒塞到我手里,说,阿挺,哥哥送给你的。
我说,我还小,不能抽烟,不能喝酒。
阿五说,藏到外婆的电表箱里,等你长大了再拿出来。
我接过烟酒。阿五突然大喊一声,严老师好。
老严看了一眼阿五,慢悠悠地走进小吃店,要了一碗馄饨和五只生煎包子。阿五走到老严身边,激动又语无伦次地阿呀阿呀表达了一番,老严掏出手帕擦擦手说,好了好了,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