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女兵(中篇小说)
作者: 王曼玲一
那一年对于方大花和方小朵来说是高考落榜的一年,然而更大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一年,因为这件大事,方大花和方小朵的人生有了跌宕起伏的线条。还有另外一个姓方的女孩方妮娅,也是因为这件大事,人生的轨迹发生了变化。
方妮娅出现在方大花和方小朵面前的时候,已经是1979年的年末了。冬天,一个什么都在结束又什么都在开始的季节。
在这之前,方大花和方小朵的母亲段大夫带回了一则小道消息。段大夫是军区门诊部的医生,确切地说是保健医生,而且是专门给军区首长做保健的医生。所以,段大夫的小道消息特别多。段大夫的小道消息基本上都是靠谱的,可以说,她的话就是首长的话。比如三年前,她说江青的好日子不长了,有人要弄她。说这话两个月后,江青真的进监狱了。
这次段大夫带回来的小道消息是机关要内部招兵了,方家的两个女孩都可以去当兵。段大夫说出这个小道消息的时候,情绪非常亢奋,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也是,家里闲着两个高考落榜的女孩,做家长的够操心的。和段大夫一样兴奋的是方小朵,她尖叫了起来,继而纵身跳起,那样子比高考录取都高兴。她叫过跳过之后,说:“去年武装部去学校招兵,就招了一个赵群。凭什么啊?她走的那天还专门穿着军装去学校里炫耀一圈。真可惜了那身军装,要是穿在我身上……哼。”接着,她搂住段大夫的脖子,“真的?真的?我可以去当女兵了?”段大夫喊了起来:“挨刀的,我的脖子,我的脖子要断了。”
段大夫还没有从小道消息的高兴劲里出来呢,方大花就硬梗梗地说了一句:“我不去当兵!”
一句话说愣了段大夫和方小朵。
方小朵问:“为什么?当兵多好啊。”停顿,“我知道了,你怕死。二蛋就不敢当兵,他说他怕死。女兵又不会上前线,怕什么?!”
方小朵说得没错,一场新中国成立以后最大的边境保卫战刚刚打过,硝烟还没有散去。
方大花不理睬方小朵。
段大夫急了:“这是出路啊。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已经没路可走了?”
方大花说:“我要考大学。”
段大夫叹气:“你都十八了。再说,你都考两次了,你要学范进中举啊?!”
在书桌边埋头看图纸的苏总工那边插话了:“十八怎么了?正是学习的时候。大花,爸爸支持你,再考。将来接爸爸的班,做一个现代女建筑师。”
段大夫口气严厉:“不行。必须去当兵。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不是南方这场战争,谁都没办法开这个口。”
方大花倔强地:“我就是想上大学,我必须上大学。”
段大夫无奈:“上大学为什么?不就是将来有出路吗?当兵也一样,要是能在部队提干,那还愁什么?再说了,到了部队也一样能上大学啊。”
方小朵插嘴道:“还考试啊。我可不想上大学。”
段大夫叹气:“你们俩要不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真不敢相信你们是亲姐俩,各有各的主意。”
方大花站起来转身进自己的屋,段大夫的话跟过去:“我告诉你,必须去,去当兵!”
门被重重关上了。段大夫又叹气。
方小朵说了一句:“真傻。”
段大夫:“说你姐呢?我看是你傻。整天就知道玩,该看书还得看书,就是当兵了,也要考试。今年提干政策变了,只有军校毕业的,才能提干。”
“啊,又要考试啊?”方小朵叫道。
段大夫叮嘱道:“对了,当兵这事还不一定呢?在外面别瞎嚷嚷。听见没有?”
方小朵悻悻地:“听见了。”急忙进屋去了。
二
没过几天,小道消息就成了正式通知了。
通知是下午正式下来的,苏总工回家的时候才正式对方大花和方小朵传达的,并且告诉她们,第二天一早出发。去哪?当什么兵?不知道。
没有发军装,那种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也没有。
没有敲锣打鼓欢送的人群,没有戴大红花,更不见红头套框的入伍通知书。
不要声张。这是内部的事,军队内部的事。
方大花还是那么犟,“我不去!”
“胆小鬼。”方小朵认定方大花就是怕死,怕上前线。
方大花一心想上大学,除了是她目前的人生目标外,还有一个隐藏在她心里的秘密,不可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之所以不想去当兵,很大的原因与这个秘密有关。不过在她的内心深处,成为女兵也是她的一个梦想。可是,因为这个秘密的缘故,她认为上大学更重要,甚至是必要。她认定当了女兵就等于关上了上大学的门。那时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只有十八岁,有点轴。
忽然间,方大花遇上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抉择,她以为这是她可以做主的一次选择,所以她纠结了。
方家住的是大院里的一栋小平房,两户人家一栋。大院里的家属房大都这样,齐排排的好几溜,如果在天上往下看像队列整齐的士兵。每栋平房的屋前有一个小院,不大,不过要是全都种上玫瑰,那会是一个壮观的玫瑰园。遗憾的是,那么多的小院,没有一家人全都种上玫瑰,种大葱的比较多,一方面是大葱好种,另一方面是大葱用得多,炒菜前把葱从地里拔出来胡乱抓几下干皮,就是一棵雪白的葱了,接着下锅,方便。
纠结中的方大花走进了自家的小院,没有玫瑰花的小院。方大花家小院里种了一种和别人家不一样的植物,那就是金银花。金银花可以泡茶,可以做药,还有浓郁的香味。哪一年种上的?谁种的?都不记得了。围了小院的边,密密扎扎的成了墙。年头长了,金银花的藤干长得粗壮结实,一根和另一根纠缠在一起,像故意编织出来的一样。原本的围墙就是用铁艺焊接起来的栅栏,有了这一道密扎扎的藤蔓墙,里面和外面隔得很严格,与另外一家也隔得严格了。
方大花家的邻居是营房部李副部长家,两家中间隔的植物很复杂,除了方大花家的金银花藤蔓外,还有李副部长家不知名字的藤蔓植物。李家的植物显然是野生的,不止一个品种。那些野生的植物长得很疯狂,到了夏天,一场雨以后,就好像它们借雨的声音开了一次作战动员会一样,它们会纠缠在一起,开始一场非常有侵略性的攻击。那些带着杀气的植物,一副酒足饭饱的态势,大摇大摆地越过原本的植物头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延伸到方家,把方家的金银花覆盖得喘不过气来。
时间久了,中间这个栅栏上的植物分不清种类,都纠缠到了一起,越长越多,竟然成了一堵厚厚的绿墙。一家人看不到另一家人,但是能听到声音。十二月是全国人民的冬天,而云南却没有那么凛冽的寒冷,植物该绿还是绿。院子里也是可以站一会的。方家两个女儿,李家两女一男,年龄相仿。
李家说话的声音能传到方家,李家人的嗓门大,从李副部长开始就这样。李副部长是山西运城人,一口家乡话,当兵出来二十多年了,一点没有变。一口浓浓山西话的李郅秀,娶了一个一口浓浓重庆话的李阿姨。大院里流行一句歇后语:李郅秀的家——都是内人。重庆人不会小声说话,李家的孩子说话声音也小不了。所以,方家的人经常能在小院这边听见李家人的说话声,李家的家丑或是家美也都会通过空气传播声音传到这边来。于是,李家对于方家来说基本是开放的态势。而方家的人在李家人的眼里更神秘一些,事实上,李家没有人对方家人有好奇。生活太沉重,过好自家的日子最重要。
那一年,不仅是方大花没有考上大学,大院里大多数孩子都没有考上大学,1979年高考录取率是百分之七。
李副部长的儿子李晓辉考上了。几个月前,李晓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在小院里跟他妹妹李晓稚的对话,恰巧被方大花听到了。
李晓辉感叹:“十年寒窗无人问……”
李晓稚:“一举成名天下知。哥,你现在是天下知了,很多人都知道你考上大学了。”
李晓辉冷笑。
李晓稚:“哥,你不当兵了?”
李晓辉:“无奈啊,你哥我不一留神分数考多了。”
李晓稚:“二蛋要当兵了。”
李晓辉:“现在总算是泾渭分明了。”
李晓稚:“二蛋他不想当兵,他怕死,他怕上前线打仗。”
李晓辉:“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隔着绿墙,方大花能够想象得出李晓辉的样子,一句话,不可一世。李晓辉天生气质里就有点那种东西,女孩们说他傲,男孩说他装。反正,他不像大院里那些男孩,二蛋那样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李晓辉帅,有点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少年版。他大高个,篮球一流,只要他在球场上,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大院,看球的女孩子能把球场围死。都来看李晓辉,最喜欢看他的三步篮,让人晕,太帅了。女孩子会尖叫,方小朵、二丫头之流的就是大叫的那些女生,毫不掩饰。方大花不是每场都去看,但看过。不露声色地看过,李晓辉不知道,方小朵没注意。方大花只看李晓辉。反正,方大花更多的时间是用在学习上,看篮球比赛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这时候两边的院子都是安静的,脑海里李晓辉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大,方大花知道李晓辉考上了昆明理工学院,那也是她最想上的学校,土木工程系是她的理想目标……嗨,失去了。难道要永远失去,失去上大学的机会?方大花心里是多么不甘啊。
方大花收回了回忆,抬头看天空。冬日的天黑得早,天空也没有什么看得到的,零零星星的路灯,在黑暗中孤独发光,倒是特别符合方大花的心情。面临抉择,就在今夜,十八岁的方大花为难了。
突然,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刺耳地越过绿墙钻进了方大花的耳朵,挤出了方大花惊吓的表情。
接着,水龙头开水的声音。
小院那边的。
李阿姨重庆口音大嗓门大开:“龟儿子,当啥子兵哦,他不晓得现在在打仗吗?打仗是要死人的。李郅秀,你是吃素的啊,你这个老子是咋个当的?儿子要转军校你就让他转了,当兵是要上前线打仗的,你就不怕你们老李家绝后……”
李阿姨话音还没有落下,李副部长的大嗓门也开了:“说什么呢?赶紧回家,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儿子要当兵,要转军校,说明他是个男子汉,是军人的后代。”
李阿姨不依不饶:“就你有觉悟,你不晓得吴副政委把他儿子调回来了,那个才是亲爹。我看你就不是亲爹。”
李副部长:“是不是亲爹你最知道。”
方大花觉得自己是个偷听客,心里十二分不安,想赶紧进屋,脚底下又仿佛被粘住了一样。正犹豫着,听见自己院子的门“吱扭”开了。
方大花转身一看,惊了,“方妮娅?”
三
方妮娅黑夜来到了方家,就是来当兵的。
方小朵跳了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啊?你也能当兵。”
方妮娅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段大夫瞪了方小朵一眼:“是我给你叔带的信,我和你爸商量好了,叫小仙来云南当兵。”
方小朵不依不饶:“什么啊?她也能当兵,她爸是干部吗?她算什么啊,小保姆……”
“瞎说什么呢?懂点事。”段大夫大声打断了方小朵的话。
方妮娅急忙闪进厨房,轻车熟路忙活起来。
段大夫冲着厨房喊:“小仙,你自己弄点吃的,饿了吧。”
方大花是和方妮娅一起进屋的,她手里拎着方妮娅带来的小包袱,白底蓝花粗布,很轻,她把小包袱放在了沙发上。方大花呆坐在小包袱边上,她真的是在发呆。在方小朵大放厥词的时候,她在发呆,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或者是说脑袋里挤满了东西,反正她有些不正常。十八岁的她,短短一天遇到了很多的事,她觉得,她有些应付不了啦。
方妮娅突然从厨房跑出来,转着身体找东西。
方小朵歪着脑袋,乜着眼睛看着她:“找什么呢?你忘了你走的时候,恨不得连一根针都带走了,未必这个家里还有你的东西?”
方妮娅转着身子一眼看到了沙发上的小包袱,急忙扑了过去:“在这里。”
她的动作很大,几乎要抱住坐在沙发上的方大花了,方大花本能地一躲,像是醒了,懵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是方家的客厅,一间大约三十平米见方的房子,南侧是进屋的门和两扇宽一米六、高一米二的窗户,北侧是两个卧室的门,西侧是一个小厨房,厨房的北侧有一个储藏间,很小。东侧靠北是一个更小的卫生间。看得出来,隔壁家的卫生间那就是西侧靠南。一个褐色的三人沙发是屋子里最显眼的家具,沙发扶手和靠背上都铺着手工钩的蕾丝样盖布,让褐色的沙发有了生气,也让整个房间靓了许多。不用说,这是女主人段大夫可怜的小资调调的体现。一张三抽桌放在东南窗户下面,一个灰色八角形说不清是什么材质灯罩的台灯放在桌子上面,那是苏总工在家的办公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资料,乱乱的,却不是糊涂的。如果赶任务的时候,苏总工会在这张桌子上工作通宵。更多的时候,苏总工回到家就是坐在三人沙发的最右边,边上有一盏落地灯,报纸做成的灯罩,苏总工喜欢在那里看书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