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志异(短篇小说)
作者: 江洋才让布机是上午九点老桑扎西骑马路过巴玛蛋蛋山时跟上来的。一开始,只是布机可怜巴巴地瞅着老桑扎西。老桑扎西当然认出了他是谁。布机当然以为老桑扎西看不见自己。通常的状况是,有人路过巴玛蛋蛋山巨大的阴影时,布机就会悠悠地问那人:
你要去往哪里?
去干什么?
什么事这么重要?
重要的事能不能干成?
干成了会不会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的时候记着是要挨揍的,一套组合拳,噼里啪啦,暴击面部,直接的效果就是鼻青脸肿,一颗大牙掉到手心里,白森森的好像一口大白痰。
布机说完就会笑起来。笑声震荡,眼前的青草就好像被风热烈地吹动,弄得那一个个过路人不太明白为什么一阵风会平白无故地刮得草屑在头顶像蝗虫一样飞舞,更让人不明白的是坡格萨尔草原的好些人都认得布机——当一个囊西(亡魂)被人撞见,那么,他生前的一些事势必会被抖露出来。
老桑扎西看着他那张好似被冰冻的脸凑到黄马西拉面前,一把拉住马缰绳,黄马西拉一下子停下来,打了个响鼻将鼻腔里的东西喷向了布机。布机不躲避,迎上去,身子穿过了黄马西拉的躯体,与另一个刚出现的囊西——更尕旦周拉了拉手。确切地说,布机穿过了黄马西拉,也穿过了更尕旦周。更尕旦周穿过布机穿过黄马西拉时,被黄马西拉身体里的什么钩住,他晃晃脑袋,好像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没有完全地穿过黄马西拉。
更尕旦周用一副不可置信的面孔看着老桑扎西。
老桑扎西这时无法装作看不见更尕旦周。
更尕旦周说,你能看见我?
布机也说,如果你能看到我们俩,那说明你已经笼罩在巴玛蛋蛋山的阴气里。
老桑扎西骑着黄马西拉一脸淡定地俯视着布机和更尕旦周——扯什么鬼?你俩分明是想搞事情,才问起无关世界发展的无聊问题。
老桑扎西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但关键是觉得这二位的一些事还是要交代一下。这是无法回避的事情。就像你无法回避吃饭塞牙,塞牙之后你总得弄根牙签去掏牙缝,而这事就是牙缝里嵌着的东西,不往外掏,难受。先说布机。布机很瘦。一个重要的特征是穿搭,布机的穿搭空前绝后,总是让人看了为之一愣。老桑扎西早就听说布机的老婆不愿他向好发展,所以,一个反面的意见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你怎么穿成这样出门呢?布机的老婆说。
我觉得挺好,挺精神。布机脸上的表情像是自我陶醉了很久很久。
你这样出门可是要丢我的脸的。布机的老婆说。
不会,衣服穿在我自己身上,帽子戴在我自己的圆脑袋上,要丢也是丢我自己的脸,怎会丢你的脸呢?
布机的老婆总是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把布机在穿衣镜前的努力给整报废:
人家会说是我让你穿成一个笑话在坡格萨尔草原四处游荡。
瞧你说的,怎么会有那么严重,难道说,人们闲得只关注我的穿着,而不关心自己的碗里有没有冒着热气的奶茶?更别说碗里有没有香喷喷的羊肋巴?
反正,你得听我的,快去把衣服换掉……于是,布机头戴一顶黄色毡帽,衬衣打着领带,穿着一件有圆形寿子图案的藏式绸衣,穿着雨靴就出门了。雨靴的靴口还缠上了红色的氆氇靴带。人们总是看到一群人围着他哈哈笑。一个个笑声的圆圈好像套圈套向他纤细的脖颈,好像被笑声圈中即被标明是傻帽无智一样。至于更尕旦周嘛,那就不是性格不好的事了,总体来说,他算是一个坏人吧。心底无善念,恶自胆边生。坡格萨尔草原的老牧人们老早就将他干的一些坏事传得巴玛蛋蛋山上的每一块砾石都知道。哗啦啦,砾石从山坡上滑下来。更尕旦周当时骑着一匹铁力角黑马领着一干人蹚过砾石,涉过尿水河,穿过石头兔子荒地。他骑着铁力角黑马打头,一队测绘人员跟随他逶迤前进。更尕旦周是恶面相,大小眼,马鬃般的粗眉,一张大嘴里的牙齿东倒西歪,嘴上的胡子硬得像牙刷毛。他时任第三西通结小村的头头。铁力角黑马在前,测绘队名不见经传的红马及各色马匹在后。他的马不是扬起马尾拉马粪蛋,就是整一长串“地动山摇”的响屁,弄得测绘队的队员们不得不骑着马儿躲着这味儿往前赶。
更尕旦周这时就说话了,你们有没有发现,从这儿修一条路过去,会省很多时间?
测绘队员们不是高反就是被连天响的马屁给整懵了,怎么都觉得向导说得对。
更村长,我们信任你,我们的测绘必定精准地让那条马路穿过这里。
更尕旦周说,从这里整一条路确实是最佳路线。修路不就图让我们节省下多余的时间搞建设嘛,这很重要。有时候,我们选择听一个有经验的土著的话语,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像下山被毛盖住眼睛的专家马熊走瞎路。
殊不知,更尕旦周有意让一条路避开了一个村子,两个村子,两个村子失去因马路带来的商机。也不知他的坏点子是从他心里还是从他脑子里冒出来,这确实让两个村的村民们捶胸顿足,懊恼了好一阵子。
老桑扎西看着两个囊西一前一后地走,一会儿你穿过我,一会儿我穿过你,一会儿争论,一会儿撕扯上一番。刚开始他们一直在争论坡格萨尔草原名称的由来。更尕旦周认为,坡格萨尔草原的意思是男儿得势的草原之意。所谓“坡”,就是男儿,而“格萨尔”的意思就是“得势”,当然对于格萨尔之意的说法有很多种,可我认为这个最恰当。而布机认为,“坡”并非男儿的意思,而是父亲之意,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坡”这个音节转音而来,由原先的“帕”,变成了“坡”,因而坡格萨尔实则是父亲格萨尔王草原之意。两个囊西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拉着老桑扎西的马镫,要求他来断这件事。
你来说,我俩到底谁说的对?谁说的对,谁就是彻底赢下最后一局。
老桑扎西一沉吟就走了好长的路,确实,他觉得两个囊西都说的有道理。如果他说,你两都说的有理,势必会在原来的问题上兜圈子。
果然,布机和更尕旦周听了他的话,异口同声地问他,谁说的更有道理?
老桑扎西说,一样有道理。
布机说,不要说一样,我们要的答案是要有高下之分。
老桑扎西说,有些时候真的分不出高下,这也是事实。
更尕旦周说,世界上从来没有平局的事,即使被宣布平局,可事实从未如此。
老桑扎西来气了,那你让我怎么说,难道我要说你俩都说的没道理嘛?
布机说,我俩怎么说的没道理?
更尕旦周说,你就说说谁说的更没道理吧。
布机说,对对对,让我们分出一个胜负好不好?
老桑扎西说,我说的没道理,行了吧,你们就不要问我了。要知道,你俩是有相同点的,你俩敢说自己没有相同点吗?
布机看看更尕旦周。更尕旦周看看布机。布机摇摇头。更尕旦周也摇摇头。
布机说,我们没有相同点。
更尕旦周把脸扭向一边说,没有,绝对没有。
老桑扎西说,你俩都死了,你俩都是囊西。囊西不要难为囊西,要互帮互爱。
老桑扎西说完这句话,猛然想起不同来,这两个原活人的死法不同,这不就是最大的不同嘛。此话有点夸张,难怪说完最后一个字,嘴里泛起了一阵苦味。苦味从嘴里窜出来,就是难闻的口臭。老桑扎西自责忘了刷牙。唉,不管了,还是要交代一下布机和更尕旦周的死法。这次先说更尕旦周,有些时候事情搞乱顺序讲也许会变得更有意思。那就试试,让更尕旦周的死法成为一道坡格萨尔草原的荒凉景——更尕旦周死得惨,他是坐在一个叫落马峡谷的落石区,试探自己的运气是不是能够让掉落的山石每一次都避开他。所以,在进入峡谷之前,看看身后,又看看峡谷里风吹的方向是不是有强光。老桑扎西知道,他走入峡谷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留恋。时不时有落石砸到地上,嘭嘭作响。不巧,一块落石在更尕旦周坐在落石最频繁的地段还不到三分三十七秒,嘭,不偏不倚,来得正好,更尕旦周的后脑勺就被砸开一个大洞,肉体消亡。那么布机呢?布机和更尕旦周不是一个死法,但他俩都是坡格萨尔草原讲故事的好手。而且在死前由于他俩讲故事的水平相当,被坡格萨尔草原第四十九届草原故事大赛颁发了大赛亚军的称号,双黄蛋,冠军空缺,主办方的意思是如果在他俩之间分出高下,那是不道德的。布机主张故事嘛就要老老实实地讲,更尕旦周却觉得讲故事的最高境界是反故事,没有故事的故事才是顶流。所以,二人一直在争在辩,即使死了也不消停。说说布机的死法。他是因为听说更尕旦周的死法而被惊到,从而囫囵吐下的一块干肉,咔,干肉卡在气管,完了。至于更尕旦周为什么坐到峡谷的落石区考验自己的运气,有人说,其实他在激发他自己编故事的灵感,这话一点也不自相矛盾。会编才会更加证实会反故事。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可能出奇效,只可惜,屁都没憋出来,人却报销了。
天,眼看着在拴马桩的周围把一层层的太阳光撂下来,填补大地的缝隙。
地,却没头没脑地打算着接受天做的一切安排,哪怕这个安排并不适合自己。
老桑扎西暗自赞许着自己与周遭的环境越来越显得和谐啦。这体现在,坡格萨尔草原从来不吝惜用青草围拢住四个马蹄。而马蹄子上染着的草色却是大自然的一种标记。老桑扎西这时看到两个囊西也有标记。
布机的标记是在耳朵上。一只耳朵竟然是瘀青的,许是,被干肉卡住气管时,身体不断地挣扎碰到了那里。而另一只耳朵,却像是剃掉了毛的猕猴的耳朵,这个嘛自小有之,还被人起了猕猴耳的外号。两只耳朵很显然是想做一种区分。而更尕旦周的标记却是后脑勺的那个血洞,时不时随着情绪的波动往外渗几滴血出来。老桑扎西不知怎么说来着,他只能用手比画,左手的食指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而后又指指地上的血滴。即使血滴在地上很快被黄土吸收,变得没有了颜色,可老桑扎西还是看着地面的湿润处,慌得有些不能自已。男人嘛,慌什么慌嘛,作为一个公的骑手该有的镇定还是不能丢。
突然,他看到布机和更尕旦周变得惊慌起来。
布机眼睛里的惊慌逐渐在增加。更尕旦周慌得有些分不清自己在何处,这表现在,他竟然找起了厕所。坡格萨尔草原哪来的厕所?说得具体点,草原上随处一个地窝子都可以解决内急问题。所以找厕所只不过是找掩体而已。
更尕旦周说,我已经感觉到危险在逼近。
什么危险?老桑扎西问。
罗刹女要来了。
罗刹女是谁?
尼达求松布毛。布机说。
既然名字里有个尼达(日月),怎么可能是罗刹女?
你不懂。我们两个确实怕她来。更尕旦周说。
老桑扎西说,不要怕有我在。老桑扎西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四下里看了看。
布机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啥也别说了。布机紧张得像风中打战的花儿色青梅朵,也像勒赫梅朵。
耳朵中的坡格萨尔草原突然安静了,好像在等待一首好听的歌曲降临。
歌声确实有,但不一定好听。歌词也像模像样。细听,好像针对的是当下的处境。不信你听嘛。——我晓得世俗的规矩却无法遁出你的眼神。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我厌倦世俗的欺骗却无法走出你的羊圈。你的羊圈。你的羊圈。我们都是坡格萨尔草原的绵羊,不晓得躺倒了就变成了青草,而世俗的欺骗却骗得人们把石头当成了宝贝。老桑扎西觉得歌词的意蕴开始在自己的心里迈着雾的韵脚漫上来。老桑扎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种要见到两个囊西最怕见到的罗刹女出现在自己面前。太阳,依着巴玛蛋蛋山巨大的肩膀好像聆听着万物的声息。老桑扎西倚着拴马桩倾听着两个囊西会有什么高见。唉,两个囊西在急剧缩小,好像要钻入地面的一个窟窿。
布机说,走了。
更尕旦周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布机说,嘘,没有人会相信你,也没人相信我。
嘘,别嚷嚷,走,不就是像风一样消散嘛!
老桑扎西张着嘴不敢相信,这两个囊西突然就不见了。喂,喂喂,你俩怎么说走就走,如果我这是在讲故事你们中途退场,让我如何把故事讲下去?该有的尊重有没有?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尝试的叙述半途而废了,就好像走了一半的路突然发现自己的目的地并不存在。那么,如何让叙述继续下去,这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老桑扎西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耳朵里突然又响起了罗刹女的歌声,这次,歌声已经飘到自己的鼻子底下了。歌词的味道是那么的香甜。活到二十郎当岁,老桑扎西第一次明白歌词也是有味道的。这每一个钻入耳朵的字,都像是一颗颗石头糖般诱发一个人的口欲。老桑扎西耳听着歌词继续钻入自己的耳朵。这歌词,更深沉,完全可以让一个人迷失,难怪两个囊西听了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