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约定看世界杯的朋友(短篇小说)

作者: 念一

有一回看球赛,我问韦布,那个被绊倒的人是谁?

韦布说,尼玛。

我疑惑,为什么骂我?

韦布再次用粤语说,尼玛,昵个球员叫尼玛。

他怕我听不明白,改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他叫内马尔,是现在巴西最好的球员。我说,他被绊倒几次了。韦布说,活该,谁让他老是耍花活。话音未落,内马尔又使出一记彩虹过人,双腿挑球,球从防守人头顶划出一道弧线,没等对手回过身,内马尔像泥鳅一样绕过,超出半个身位,再次被放倒。他站起身,攒着一股怒气,上前推了一把后卫,后卫顺势倒地,装出一副很疼的样子。

韦布不爽道:“丢,装什么装,起身啦!”

我说:“内马尔也没做错什么。”

韦布说:“他就是没经验,你要是梅西,干干净净就过了,他非要秀花活。”

我说:“巴西人好像以前都这样踢,现在很少了。”

韦布问:“怎么,你看过球?”

我说:“看过一些。马拉多纳、罗纳尔多、小罗,都是过去的人。”

韦布说:“都爱耍花活。”

我不再说话,继续看内马尔比赛。看他一次次被绊倒,又再次爬起,像斗气一样跟人顶牛。韦布说那些过人技巧不实用,我却喜欢上内马尔的表演。他不成熟,不够领袖,但他和别人不一样。我隐约觉得,他踢的足球是过去的,那是一种正在因算计和实用而消失的足球文化。我那时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并不太会用文字形容,只知道自己喜欢,想去看内马尔的比赛。韦布跟我约定,有机会一起去看卡塔尔世界杯。

我笑着说好,和他一直看球到深夜。

地铁呼呼地穿过城市,高楼与树木一排排后退,韦布是我在异乡的朋友,因为写作的爱好,我们都参与了一个城中村文学小组。小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有家政工、育儿嫂、快递员、网文写作者,也有在京无业游民。他们大多初高中学历,共性是都爱写东西,在一位学者的建议下,他们组织了读书会、写作小组,每个月出一份内部刊物,以便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交流,在工友间传阅。

当时我想逃离过去的生活,就来到这里。我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家人,母亲电话问起来,我只是说,自己还在原单位,领导对我很好,中秋节,我会送她月饼,过年贴个红包。至于社保,我挂在了朋友公司的名下,靠写影评挣外快。

当时,韦布认识一个女生,我们都管她叫绫波丽。

这是那女孩的网名。我们在一个网络论坛上认识,论坛里有个话题叫“奇怪人类工作大赏”,邀请网友分享他们有趣的工作经历。韦布以笔名“万尼亚”出没,分享了他在分拣厂上夜班的经历,绫波丽分享的则是在迪士尼扮演玩偶。两个素不相识、异地而居的陌生人,却比熟人更坦诚,很快成了互联网上无话不说的朋友。

绫波丽以扮演人偶谋生。在迪士尼,人偶以可爱的面目出现,孩子们最喜欢和人偶合照,人偶小姐笑意浓浓,好像除了笑没有其余表情。人偶小姐的朋友史迪仔、维尼熊有时候会驼背,孩子们觉得驼背的玩偶更可爱,对扮演人偶的员工们来说,驼背则意味着需要休息,在炎热的夏天,他们随时有中暑的风险。

夏天,韦布去了一趟上海。他对绫波丽说,自己是来上海见朋友,顺道跟她“面基”。绫波丽问:“真的要见面吗?……”韦布说:“又不是谈恋爱,怕什么。”他把自己的搞怪照片发给绫波丽,逗后者笑,也让她放低顾虑:“没P图,我真人就长这样。”绫波丽回了一个笑脸:“谁要看你自拍,搞得跟相亲似的。”

“那你肯让我来找你。”

“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这可是我第一次去迪士尼玩。”

“你可以坐极速光轮,练练胆子。”

韦布下榻酒店后就对着镜子打理仪表。他在我的建议下买了一件蓝色衬衫、一顶黑色针织帽,花了四百五,买了一双新百伦的蓝绿色与白色相间款,算上迪士尼门票钱,他预支了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出发前,韦布做好游玩攻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跟绫波丽说自己已到达上海,屁颠屁颠地坐上地铁,朝迪士尼的方向而去。

离迪士尼越近,穿JK制服和洛丽塔的女孩越多,韦布看到他们,打量自己,觉得自个像刚毕业的小镇青年。他后来对我说,去上海倒是没有令他慌张,毕竟在北京和广州也长期生活过,早已经不是当年见什么都新奇的远行少年,城市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头头面目相似的巨兽,闪耀着炫目的咋咋呼呼的火焰,坚硬外壳下的内心却并不比小镇、村庄充沛多少。他在大城市的街道与地铁穿梭,更多感到的是异乡人的局促,到了菜市场和城中村,反而觉得离家更近一点。至于那一次独自去到上海,其实际意义犹如一次放飞之旅,是他在重复生活中的一次短暂逃逸。既然你不能去阿勒泰,去迪士尼放飞一天也不错。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去上海,去找绫波丽。

绫波丽曾扮演迪士尼最受欢迎的人偶,新的人偶出现后,她最受欢迎的地位就被取代了。但绫波丽对韦布说,她并不介意。工资不见涨,最受欢迎也只是虚名。

那一天,一头迪士尼小熊靠在栏杆上,女孩看到小熊托腮,要跟小熊去合照。小熊在镜头前微笑,等到女孩走远,她把头套摘下,脖子后面满是红红的印记。

韦布就在她附近。见她结束工作,他走上前,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空矿泉水瓶塞进黑色双肩包。韦布记得,照片里的绫波丽演的是一个女郎,见到她那天,她扮演的却是小熊维尼,绫波丽向他解释:“大部分演员不会只演一个角色。”她虽然大汗淋漓,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那热汗模糊了她的妆容,口红像掉了色的番茄,眼线像是没睡好,一点点珍珠泪般的亮片,在她那雪白的面颊上闪闪发光。

在韦布对我的讲述中,绫波丽以美好的形象出现,尽管她的笑容带有明显受过训练的痕迹。她具备一项天赋,就是利用笑容治愈人的内心,韦布见到她的一刹,就被她面颊红彤彤的笑意融化,仿佛一杯冰镇柠乐,驱散夏日的疲惫。绫波丽亲切地对他说:“万尼亚舅舅,你来了!”万尼亚是他的网名,他在契诃夫创造的角色下找到共鸣。绫波丽告诉他,自己当初正是因为“万尼亚”,而去给他私信,每一个懂得万尼亚舅舅的人,都是她的同道,她像是接通秘语一般对韦布说: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方长,还有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那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

韦布接着她的话续道:“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岁月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艰辛岁月……”

夜色将近,绫波丽脱掉玩偶装束,露出轻松的脸色。

迪士尼的烟火有多灿烂,周边就有多荒凉,除了豪华酒店和购物小镇,附近是湖泊、绿地、公交车道和等待商业开发的地区。韦布和绫波丽乘坐公交车,去到最近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吃漏奶华、肠粉和双皮奶。

下班后,绫波丽戴上一顶圆形软帽,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色短裙,一双白袜子,桌子下是圆头玛丽珍女鞋。她的红色头发露出帽檐,口罩和脑子没有遮挡住,她那澄澈明亮的双眼宛如灵猫,可爱,慵懒,又让人感到捉摸不透。

绫波丽有个爱好,她喜欢用魔方打发时间。小小的魔方,能排列出不同组合,当她转动魔方时,她的手就像是魔术师的手。韦布喜欢默不作声地看她转魔方,他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名叫魔方小姐。

“你一个人住这里吗?”韦布打破了沉默。

“我住员工宿舍,等下还得回去。”

“在上海,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或者好朋友?”

“没有,就我一个人。好朋友?迪士尼的朋友算吗?”

听到这个回答,韦布暗自松口气,继而,窗外那广袤的黑夜又让他感到孤寂,好似置身荒野,凉飕飕的风从阴沟中吹来。

绫波丽二十来岁,独自在上海扮演人偶小姐。仅凭这一点,就足够让韦布感同身受。可是,“你有多了解我呢?”那天晚上,绫波丽把问题抛给了他,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那是他少见的,在她亲切的面庞里看到陌生的笑容。关于绫波丽的一切,犹如宇宙中的索拉里斯星,他越是接近,就感到自己越不了解。

“别老是说我,说说你吧。”

“我?我这人没什么好说的。”

“我好奇你在分拣厂的经历。”

绫波丽把话题引向韦布,韦布不是一个擅于介绍自己的人,有时候遇到介绍自我的场合,听到别人浮夸的介绍,他就想躲起来,但在那天,他不希望冷场,也不要让绫波丽觉得自己无趣,他就鼓起勇气,像个说书人一样分享工作的有趣见闻。

“去那里工作,需要什么门槛吗?”

“其实没什么门槛,只要你体力好,是个人就行。学历不高,比较老实的青年是他们的首选,这样的人,看起来能干活久一点。他们对皮肤白皙的女生会有偏见,觉得那是个读书样,吃不了苦,在那也待不久。对于不信任的新人,他们一开始就会分配最吃力的活给Ta,看Ta能不能承受,一般人受不了就走了,毕竟入职前三天,还有无薪试工,能不能撑下去,试工就知道。”

“那你呢,你那时候为什么去那里?”

“我高考考了两次,都失败了,去专科学校读书,也没啥意思,我爸就劝我再考一次,因为没学历,找工作真的很难,但我真的不是考试的料,看到家人失望的脸色,我自己也难受,那时候,我也没有多少选择,就去应聘了分拣厂的理货员。”

“听起来很累。”

“读书的时间都没有,我和那里的人也没多少共同话题,纯粹是为了生存。”

“介意我问工资吗?”

“分等级的。每人每月按计件量是A、B、C三个等级,税后工资分别为5000、4600和4200,实际工资会根据每个月的货量、员工工作态度和实际表现浮动,由组长统计,提交经理审批。我刚来,他们看我长得像个学生,以为我干不长,没想到,我在那里干了一年。”

“在那里做久了,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在那长期熬夜,脑子会不好使。身体还是其次,主要还是精神,会觉得自己跟机器的零部件一样,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维持机器运转,坏掉了就换下一个。”

“其实很无聊的。”韦布托腮说,“事后看着有趣,是一段特别的经历,但当时做的时候很无聊的。就像《万尼亚舅舅》写的,那是一长串单调的昼夜。”

二人这时都放下手机,专注地听对方讲话。绫波丽不能出来太久,这一次她还是提前跟主管汇报的,于是他们吃完晚饭,就坐上回程的公交车。

公交车上,韦布问绫波丽:“你呢,你怎么看待眼下的工作?”

“我想想……”绫波丽思忖道,“其实,虽然很多人说这份工作重复、劳累,但看到有人被我们的笑容治愈,我还是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笑容。韦布想到了绫波丽对他的微笑。故乡的海浪、照耀椰子树的太阳、赤脚走在海边银白色沙地的伙伴……他仿佛在绫波丽的微笑里,看到一个日渐消逝的远方,绫波丽看他沉默,继续说下去:“我认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很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她总是一个人来迪士尼,每一次,都是自己一个人。你知道,一般来这里玩的都是情侣、朋友或者一家人,但那女孩就喜欢一个人玩,坐过山车,乘海盗船,看夜晚的烟花表演。令我惊讶的是,有一回她认出了我,在我扮演另一个角色之后,她亲手塞给我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写着:谢谢你疗愈我。”

“但是,总是在疗愈别人,自己也会累吧。”

“什么工作不累呢?”绫波丽说,“我已经习惯了。在我面试那会,有一个测试就是要做‘奇迹表演’,简单来说,面试官要看你是否足够热情、足够适合演绎迪士尼的角色,来判断你是否胜任这项工作。我后来也在想,这份热情的确也有表演的成分,什么东西一旦变成工作,就会变味,但是既然我的工作能给予许多人开心,能够让他们知道在短暂的一天,从沉重的成人世界回到童话,那我的表演也是值得的。”

在漆黑的通往迪士尼乐园的路上,绫波丽笑着回头,像是即将回到海里的美人鱼,尾巴一荡,漾出星光涟漪。韦布看着她,看着她步步远去,在辽远的空旷的黑暗中,迪士尼的烟火璀璨夺目,火光四溅,滴到半空中的尘埃。他抬头看光源一点点暗淡,华丽高耸的城堡犹如叹号,又随着时间很快被黑夜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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