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中篇小说)
作者: 邵一飞一
那个下午,阳光普照的时候,城市的一切都沉浸在黄金一般的呢喃中,到处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某单位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独自站在一幢气势非凡的多层建筑物下面,突然就十分明显地感觉到了某种似乎越来越强烈的关于末日来临的幻觉:阳光之中,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人正朝他走近。那女人面如朗月,含着微笑,步履轻盈,梦一般地透明,又梦一般地朦胧。那女人是裸体的,肤如凝脂,体态圆润,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某种神秘而又厚实的古典诗意。看起来,那女人好像永远都在独自寻觅悲伤万分的宋朝才女李清照,又像是后来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反正都是一副很动人的样子,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椭圆之美。
有个女人,而且是裸体的。
那其实仅仅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摩登女郎而已,衣服穿得很少,乳房和大腿看起来都很发达。但是,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却一下子就兴奋了,他的生理结构居然直直直直直起来了。世间所有的直直直,其结果都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有一个叫毕加索的男人,描述万事万物,都是极简极抽象的几何图形,但总是离不开万变不离其宗的直线,直接导致毁灭整个构图的视觉美学意义,却又因此而再生多重的艺术价值。
如今的大都市,有很多这样的女人,也有很多像裘富贵这样的男人。城市是一个世纪之梦,也是世纪末最后的一块充满了希望和梦幻、痛苦和祈祷、美丽和丑陋的喧嚣之地。所有的灵魂和肉体,都在这块躁动的土地上喘息,挣扎,嚎叫着。当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从这块大地上耸立起来,当越来越多的肥沃泥土变成了钢筋水泥地时,城市就逐渐成为人民心目中的一种情绪,一种歌声,一种憧憬,一种忧郁。同时,也更是一种永远的迷茫,一种关于世纪末的呼号!
年轻男人裘富贵,不过是许多当代梦幻者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漂泊者。在城市寻梦,生命和肉体注定将要永远流浪,精神的家园注定要永远荒芜,甚至成为废墟。其实,城市永远都不是精神的家园,城市仅仅只是一个喧嚣一时的跑马场跑马场跑马场而已。这是哲学,更是真理。年轻的男人裘富贵面对着越来越虚伪的大都市和虚假的生活,钢筋水泥一般坚硬深厚的脸上,发出了世纪末的微笑,仿佛是波浪一样,汹涌澎湃。他知道,世纪末是一定会如期到来的,正如所有的生命无论辉煌与否都将腐朽一样,城市的暗物质部分也正在迅速腐朽着,之后裂变或聚变。嘿嘿。
有一辆样子破旧却很高大威猛的淡蓝色公共汽车,叮哩哐当,叮哩哐当,叮哩哐当,流浪汉一般地驶了过去,腾起了一大片烟尘。
那公共汽车十分陈旧的车身上,写着这么几个红色的大字:难言之隐,一洗了之。红色大字的后面是一个年轻的当代女人的巨大头像,面孔笑笑的,好像在说“感觉真的好极了”之类的话语。
据说,这是一辆早就被香港某公司淘汰了的旧式双层公共汽车,捐赠给我们继续使用。我们似乎永远都在做一些废物利用和回收方面的工作,轰轰烈烈地做。
这辆破车到了内地后,却神气十足,奔跑得很生猛。
但是,年轻的当代都市男人裘富贵却分明已经嗅到了某种关于末日来临的真实气味,他的肉体已经感觉到了末日之手的轻轻抚摩和深刻关照。任何时候,任何人的头上都悬挂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裘富贵即将淡化和简化成为这个美丽世界的一种最普通最简单的生存符号,然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所有的肉体都将腐朽,所有的美丽都将成为过去,所有的誓言都将湮没在没有边际的记忆之中,所有的诺言都将成为历史的废墟和荒冢。
男人裘富贵认识到:所有的裸体女人都曾经很生动,都曾经是一种伟大的生存意志的具体表现,都曾经给城市里面的肉体带来某种关于末日的感觉。所有的裸体,都是一种关于生存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雕塑和写意,肉体是裸体的形式,裸体永远是肉体的最深刻的本质。最浅薄的是肉体,最富有诗意的是裸体。所有的肉体,都应该是美丽的。那个装满了金银财宝的百宝箱到底沉在了什么地方呢?李甲先生现在也富起来了吗?
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是单独一个人站在这座现代大城市里面,望着身旁的一座样子多少有点怪模怪样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展开美丽的遐想。但他一想就想到了人类最永恒的那些东西那些肉体那些裸体和那些敏感器官。
这座城市,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类入住了。城市很伟大,许多人聚集在这里,寻找着关于自己生存的任何一种理由,或者,就从这座城市出发,走向某种必然性的哲学终结。城市是一种最流行的哲学精神,告诉人们,一定要像一条最浅薄最无能最肮脏抗菌的什么虫儿一样勇敢地面对生活,我们的肉体才能够存活下去,否则就只有死亡死亡死亡一条路。
所以,现在城市很繁荣,很发达,一切都很昌盛。城市里面的人民,脸上时刻堆满欢笑。
他站立在这座伟大城市几十米深厚的钢筋水泥地面上,望着默默耸立在自己身边的这座圆柱形高楼,独自想象了很久之后,总算得出了一个很平常的结论:这东西就像是一个年轻粗野男人的硕大生理结构,欲望强烈,永远都在奋起,一辈子都处于积极向上的状态,从来就没有疲软过,也根本就不敢疲软。如今,这个伟大的城市里面,到处都在修建这种类似于人类生理结构的钢筋水泥建筑物,里面居住着许多据说还很体面的现代都市人,他们个个都好像忙得很,正在不停地赚着命相连的钱钱钱。
二
城里车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城市里面的高楼大厦现在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而且似乎永远也搞不清楚,那些高层建筑物上面到底都居住的是些什么人。经济繁荣的外部标志,就是房子越砌越高,道路越修越多,高架桥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车子越来越多,钢筋水泥越来越多,词语越来越浑浊,概念越来越空虚,被消费者越来越多,如此而已。
在一片充满末日关照凄艳色彩的阳光里,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走进了单位办公大楼的电梯,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隐藏在富丽堂皇的光线中的玄妙钟声,抽丝剥茧一样,令人无处遁逃。裘富贵又觉得,刚才的那幢办公大楼其实更像一座塔庙,传达着某种关于宗教的永恒的生命气息,令他几乎不能自制。他觉得,他的俗世之身正在奔向一种关于生命的美丽的终极性阐释。
如今的这种年头,许多城市里的大人们整天都在瞎折腾,永远都不把人民的币当回事儿,也永远不把人民的身体健康当回事儿,到处乱建房子,到处乱修公路,到处乱架桥,到处乱开发,一直要搞到全城都被又深又厚的钢筋水泥笼罩住为止。所有的拦住了资本去路的低矮民房,都会被飞快拆掉;所有的挡住了资本开发的绿色树木,都被无情地砍伐掉;所有的泥土,都被永远正确的钢筋水泥密封住,大人们就可以坐在高级酒店里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自己的伟大政绩,然后拍屁股走人,升到一个新的职位上去,继续去当公仆。再没多久,就一个接着一个,相继落网,前仆后继。新上任的公仆又接着折腾,又把水泥和钢筋洪水一般地推荐给广大的人民,并要求所有的人民都相信:他们是一心为民的好公仆,将要给人民带来意想不到的福音,等等。
从来就没有人想到过要在城市里面大规模地种点树,多保留一点泥土,而是听任钢筋水泥摊大饼一样不断地蔓延,不停地渗透,一直到我们的这座城市完完全全被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工地所占领,被巨大的打桩机和水泥搅拌机的施工声音所笼罩,一直等到城市里面到处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一直等到城市里面的排污管道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偷偷摸摸甜甜蜜蜜,变成群众的敏感神经,三叉神经。
大人们的政绩,主要就是建房修路架桥搞工厂办公司贷款,等等,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城市里的生存环境,一批又一批的大人们把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搞得乌烟瘴气。之后,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只考虑要搞出点夸耀于人前的所谓政绩,别的可以一概不管。他们极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极少吃路边店大排档,只对座位和座位牌感兴趣,只对会议和会议室感兴趣,只对资本和资本家感兴趣。这到底是一帮什么样的人呢?
鸟官。鸟人。鸟事。鸟世界。花鸟世界。花样年华。花花世界。嘿嘿。
某单位的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当时站在高速运行的本地和日本联合生产的电梯里,一个人觉得十分孤独,就突然想起了这么多的比较深刻而不合时宜的问题。简直就跟生存还是死亡这个著名的问题一样,同时又诱发了秘书科副科长更多的想法,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还是一个体力旺盛精力充沛的年轻男人。嘿嘿。
某单位的办公大楼就奇迹般地建造在这个据称是很伟大很开放的城市里,单位里面的秘书科就在这栋大楼的第18层上。钢筋水泥地灌注得很厚很深,泥土已经远离人民的赤脚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深。但到底有多深多厚,都很难说的,反正城市里的人民永远也不可能接触到真正的泥土。
站在办公大楼的房间里,可以很容易地就眺望到很远很远的郊区,农村的景色一览无余。如今的农村,也到处都是资本的高楼大厦。土地很孤独,农民们因为资本的重压也很孤独,简直没活儿干,没有人再钟情土地,人们现在只钟情永远花花绿绿的钞票,特别是永远坚挺的美元、永远贞洁的法郎、永远伟大的英镑,还有十分坚挺的人民币,等等。
但是,巨大的飞机也定时从这栋建筑大楼的上空飞过,声响很大,就像地震一般,永远给人以不同凡响的波动感,大楼里人的灵魂也就永远安定不下来。
久而久之,人们都会在心里期盼和等待飞机的隆隆响声,就好像染上了深刻的毒瘾一样,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飞机的轰鸣声,大家都会觉得世界不正常,人也不正常。
秘书科是一个很重要很敏感的部门,秘书科工作人员的面部表情都比较整齐:少笑,多做,见了上级微笑,见了同事不乱讲话,见了下级要摆架子,等等。一切都基本无变化,一切都已经被注定,一切都是上级领导的。
三
下午的阳光很强烈,在这座据说一切都十分伟大的城市里,钢筋水泥地正在洪水一般永无休止地蔓延着,充满了某种无法遏止的欲望。城市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正在城市深厚的钢筋水泥地上面充满了意义或者毫无意义地蠕动着,沦为一种最流行的抽象符号,什么都不是的符号,甚至是符咒。
哲学就是今天下午的这一片没有任何预兆的灿烂阳光,阳光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哲学,也是关于任何肉体的最后的终极关怀。无知的肉体,永远渴望着哲学的阳光。嘿嘿。
需要重复交代一下:秘书科副科长姓裘,名叫富贵,是个男的,很瘦,瘦得就跟任何猴子一样,瘦得已经看不见屁股,身上的肋骨就像是子弹带一样,到处都密密麻麻密密麻麻的。他已经活了39岁,似乎从来就没病过,身体很健康的样子。
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刚一打开他的那间银灰色的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他的办公桌上面最显眼的位置上放有一份文件。
那文件的性状是:白纸,黑字,红色标题,完全是由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组成,对比鲜明,很生动。那文件的纸,薄薄的,像刀,给人一种永远很锋利的感觉,充满了某种远大深刻的阴谋的样子,处女一般趴在那张深红色的办公桌上面。
文件的旁边,放有一盆绿色植物。这盆绿色植物究竟叫什么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因为秘书科副科长裘富贵本人对此一直守口如瓶,也许他本人也根本就不知道这盆绿色植物到底叫什么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家都不知道底细,但大家又都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底细似的。
于是,大家都很神秘,也都在心里暗暗地很高兴,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似的。这即将发生的事情,肯定是只对自己有一万分的利,而对别人却没有一丝的好处。如今,只有这样的事情如愿发生,大家才会觉得这个世道有了那么一点点公平存在着,也才有一点盼头。
下午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发现任何新鲜身体,男人裘富贵感觉很孤独。除了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地,再也没有任何生动的感觉。
四
但是,那盆不知名字的绿色植物却不知疲倦地存在着,横竖都是线条,以及线索。嘿嘿。
这其实只是一种很普通的东西,四季常青的那种东西,花少叶茂,绿叶蓬勃却花蕊稀疏,没有花香,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味道。也许,真的仅仅只是一盆无知无畏的花草而已。
裘富贵看见了桌上的那份文件后,就知道是他的顶头上司秘书科科长金钱已经进来过他的办公室,并且又给他布置了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