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短篇小说)

作者: 邵一飞

那道钢铁栅栏就横在大马路的中间,歪歪斜斜的歪歪斜斜的歪歪斜斜的,有点像农村的竹篱笆墙,怎么看都像。

朱麻皮嘴巴里面叼着一根广东牙签,腆着肚皮,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观察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女人摇摆着从墙角拐弯处走了出来,正鸭子一样四处张望。一会儿,女人就从小挎包里掏出了手提电话,低头认真地拨起了号码。

朱麻皮心里有点怪怪的,暗自想到,这个女人裸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像雕像还是树桩什么的?会不会十分恶心呢?

几秒钟后,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朱麻皮想了想,没有去接。接着,裤子口袋里面的手提电话就响了起来,朱麻皮犹豫了一下,接了,果然是女人打来的。

女人在电话里沙哑着嗓子说,我已经到你门口了,你快点出来啊。

女人的声音很空洞,有点像巫婆。一刹那,朱麻皮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心里很虚。但是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回旋余地,他必须去见这个女人,而且有可能与这个女人发生任意形式的肢体接触。这也是一种别无选择的事情。

那一道看起来很僵硬僵硬僵硬的钢铁栅栏,很坚定地横在马路中间,刷了红漆,像所有城市里面的马路栅栏一样,显示出管理者某种坚强不屈坚定不移的信心。有人不断地横过马路,肢体动作很复杂地攀爬着越过钢铁栅栏,然后悻悻然地走到马路对面去。男人爬,女人爬,老人爬,小孩爬,什么人都爬,仿佛钢铁栅栏没什么用处似的,形同虚设,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钢筋水泥的大马路中间,总是风雨无阻稳稳当当的样子。

朱麻皮腆着肚皮走出办公大楼后,一抬头就看见了那道红色的钢铁栅栏,心里忽然想到,也许,这钢铁栅栏就是专门让人爬的,人就是要爬过这道钢铁栅栏的,否则就不会有这道装模作样的钢铁栅栏,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拼命地去爬,蚂蚁虫兽一样地爬。

朱麻皮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马路边上。他的车,就停在路边。那个女人正在等他,见他来,就先笑一下,牙齿白森森的。他也对那女人笑了一下,接着就打开车门,屁股歪歪地坐了进去,身体却很沉重,感觉有个地方开始变得僵硬起来,却没有去想为什么会这么沉重这么僵硬,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儿。

嘿。男人朱麻皮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原谅了自己的某种心理状态。这时,女人就像一条什么蛇一样,动作很利索地从汽车另外那边的那个门爬了进来。

她拉开车门上车的时候,一弯腰,乳峰就暴露出来,极像两个正在受排挤的熟馒头。

朱麻皮坐在驾驶位上,看见了那对团结紧张,立刻就想,女人真没意思,搞来搞去都靠那些传统行头混江湖饭吃。同时他又想,如果仅仅只是,还是多少有点美感的,看一下也无所谓。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这么暴露出来给他看的,因为她已经35岁,完全没必要把自己弄成大街上那些来来回回行走着的青春少女的样子来,可能是有点做作。接着,朱麻皮心里又这么恶毒地想到,不就是那么一堆人肉吗,怎么会有这么永久的美感?有种感觉一直很悲观,但朱麻皮的心里却又似乎始终在渴望着某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

于是,车进档位的时候,朱麻皮顺手有点小流氓地碰了一下她手腕上的肉,感觉很温热,滑溜,且软,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一条什么鱼儿。

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眼睛望着窗外,说,看看什么地方有小吃店,停一下,我想吃东西,肚子的确有点饿。

朱麻皮问道,想吃什么?

她说,粥,或者米粉也行。

朱麻皮就把车拐进一条无名小巷子,停在一家小吃店门口。小吃店的门口站着一个女服务员,也穿短裙,见了朱麻皮二人,就迎上来问候,还弯了一下小腰,把朱麻皮二人引进了小吃店里面。

刚一坐下,她忽然埋怨道,这里太吵了,换个地方再说吧。接着,就站起身来,一定要走的样子。朱麻皮见状,没有办法,只好随她一起又走了出来。

车子开出小巷子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双方一躲闪,也就过去了。

她的嘴唇涂了不易察觉的口红,穿着一套很短的牛仔裙,大腿很白,手指头交叉着纠缠在一起,叠放在双腿的中间,眼睛望着前方,很像一名没有任何关系的乘客,一名天真无邪的乘客,只是在单纯地等待着终点站的到来。

朱麻皮问道,到底去哪里啊?

她说,随便吧,找个清净一点的地方就行。

朱麻皮说,那天晚上,到一个已婚女中学教师的卧室里去,发现女中学教师只穿一件十分单薄的超短裙,一切方面都薄如蝉翼薄如蝉翼薄如蝉翼,竟然还没穿内裤,没戴乳罩,没穿鞋子,一切方面全部都看得见。沙发上面,还坐着一个皮肤也很白嫩的未婚女中学教师,在很认真地看着电视,跷着皮是皮骨是骨的二郎腿,里面居然也什么都没穿,一切方面全部都看得见。

朱麻皮说到这里,咳嗽了一声,心里充满了某种阴谋,就故意不再往下说,摆出专心开车的样子。

后来怎么啦?半晌,她突然问道,涂了胭脂的嘴唇像两条正在合欢的小昆虫,一开一合,充满期待。

我摸了她们俩。

朱麻皮不怀好意地眼睛眨了一下,说。

看来,你也不能免俗!她说。

后来呢?她又问。

朱麻皮扭过头,看了一下她裸露的莲藕胳臂,说,后来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恶心,跟社会一样,干脆就直接回家去了。

她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一只栖息在树杈上的什么鸟儿一样。笑完之后,她说,我真的不相信,你就这么简单地回家去了,你肯定还做了些什么。接着,她忽然张扬着举起莲藕胳膊,双手交叉叠在脑袋后面,做出一种很舒服的样子,胳肢窝就完全裸露了出来。

朱麻皮终于看见她胳肢窝的全部底细,那里生长着一丛像野猫一样的腋毛,全部有点飞扬跋扈的味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朱麻皮一看见那些活生生的腋毛,立刻就想到了一只满世界流浪的野猫。朱麻皮想,她的腋毛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样子,苍劲有力,乱云飞度,没有什么诗意,却存在诗意栖息之思。

朱麻皮不知不觉就嘿地笑了起来,有点夜猫子的意味。她连忙问他笑什么到底笑什么,朱麻皮就说,你看,前面有两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在攀爬马路中间的那道钢铁栏杆,都是双手握住栏杆,先上一边屁股,过去一条腿,双手继续用劲,稳住身体,在钢铁栏杆上骑坐几秒钟,像耍单杠似的,然后再过去一条腿,再过去一边屁股,接着就全部都过去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马路,依旧静悄悄。

她看了一下,说,是啊,那有什么稀奇的?

前面有根钢筋水泥的电线杆子,有个女人叉开双腿,伸出双手抱着杆子,与站在对面的男朋友手拉手,正好合围,把那电线杆子给围住了。女人的样子很天真,拉着男朋友的双手,居然还绕圈子跑来跑去,挺欢快的。

朱麻皮见了,就说,你看,果然是圆柱体情结吧。

她就骂他,说他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接着,她就认真地回过头去,还想看看后面爬过去的那个女人,想看看到底有没有穿内裤。

朱麻皮把车停在一棵大树下,说,休息休息吧。她仍保持着双手交叉叠在脑袋后面的那种姿势,腋毛像野猫一样外露着,说,好啊。两人却并不下车,继续坐在里面,并排聊天。聊了一会儿,朱麻皮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嘴巴里面乱侃一通,说美国可能还不敢打伊拉克的,手就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大腿上面,仿佛是极其顺手的样子,无意识的,动作做得天衣无缝。她好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仍旧摊开双腿,很自在地坐在那里。她大腿的皮肤很清凉,很嫩也很有弹性,像一条成熟的无鳞鱼,乖乖地栖息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朱麻皮真想用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上面使劲地再探索一下,但却知道后果,除了客观的存在物,怎么也找不到任何感觉的。几秒钟后,朱麻皮干脆就放弃了继续探索的热情。

朱麻皮掩饰着自己的心理活动,继续嬉皮笑脸地说,美国可能真的不敢打伊拉克的。

她低着脑袋,“吃吃吃”地笑着说,敢的,可能已经在动手了。朱麻皮闻言,立刻主动缩回了手,不再探索。

她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去做呢?怕什么啊?

朱麻皮想了想,说,我已失去了兴趣。我告诉她们说,我那方面早就不行了。她们就一起笑我,我就逃跑出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干。朱麻皮很坚决地说。

她又“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又像树杈上的什么鸟一样。

很长一阵子,朱麻皮都不作声,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疲软,身体也很松弛,就像永远不景气的那些什么市场一样。朱麻皮知道,自己其实跟这个女人已经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于是,朱麻皮和她坐在车子里面,在城市里面兜圈子,反复兜,嘴巴里面互相乱说着话,全部都是有口无心的那种话。

她说,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做了就做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朱麻皮就说,是啊,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就那么回事吗?当汽车第五次重复经过同一座著名大桥的时候,她就说,算了吧,太晚了,你还是送我回去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的。

年轻的朱麻皮就说,好啊。

一会儿,朱麻皮想起来,自己好像并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只记得她曾经说过要穿过许多小巷子,还要爬很多钢筋水泥的楼梯后,才能到她家。

朱麻皮不得不问道,你到底住什么地方啊?她不作声,只是笑,不停地笑。

没多久,她忽然就说,到了,到了,快停车。

朱麻皮立即就把车停下来,扭头一看,只见左前方是一座住宅大院,有围墙,围墙上面栽得有十分尖锐的碎玻璃片,还有黑色铁栅栏做成的大门。门口有个岗楼,里面坐着一个戴大盖帽的人。

她回头对他笑了笑,说,我到了,谢谢啊。接着,就掏出手提电话,坐在车里拨起了号码。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沙哑,说,我已经到门口了,你快点出来啊。

朱麻皮闻言,心里一惊,再仔细一听,电话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嗓门很洪亮,说,好啊,马上就来了。没多久,七楼的一个房间就亮起了灯。再没多久,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就出现在一楼的楼梯门口,站在一个钢铁垃圾桶旁边,望着朱麻皮和朱麻皮的车,笑笑的,不作声。

她下了车,回头对朱麻皮招了招手,就挽着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的手臂,走进了那栋大楼里面。她和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经过门口的那座岗楼的时候,她轻声说,下班的时候,刚好在公共汽车站碰见这个中学同学,是开货车的,就搭了他的顺风车,叫他顺便把我送了回来。

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显得很随便的样子,问,你的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她温柔地说,叫张什么雄来的,我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都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明天查查同学录再告诉你吧。

黄昏的时候,朱麻皮觉得很饥饿,想找东西吃。但又觉得,吃东西之前,还是应该先找个地方剃头才行,因为朱麻皮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太长,非得弄短一点不可。这个城市的天气太闷热,而且一直很闷热。

朱麻皮四处张望,寻找钢筋水泥的立交桥。钢筋水泥的立交桥十分庞大,弯弯曲曲的,像僵硬的大肠小肠,纠结在一起,更像年久失修的人体生理结构,毫无气色。桥下面,有几个剃头的师傅,或坐或站,有男有女,还有几张皮包骨的椅子。

朱麻皮把车停在一个钢筋水泥桥墩下面,去找人剃头。有个身材单瘦的剃头师傅笑笑的,望着朱麻皮,却不作声。朱麻皮就朝这个剃头师傅走了过去。

朱麻皮说,剃个小平头,差不多像和尚头的那种。

接着,朱麻皮就坐进那张褐色的皮包骨椅子,一直站在椅子后面的那个身材单瘦的剃头师傅,抄起刀剪就开始操作。剃头师傅跟朱麻皮一样,三四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满脸憔悴,但始终保持着美好微笑。

还有一个男人,睡在附近的草丛中,身上盖着一个旧麻布袋子,鼾声雷动,是个流浪汉,味儿很臭。旁边,有一个钢铁垃圾桶,蓝色的。

没多久,朱麻皮就感觉到头皮的肉不断地有些痛感,针扎似的,大概是剪子不是很锋利的缘故,少数头发可能是被连根拔出来的,当然会痛。朱麻皮很自然地硬了硬脖子,偏了偏脑袋,想躲过那些针一样的痛感,但一直躲不过,一只油腻的大手不断地按住朱麻皮的脑袋,往刀锋上送。

于是,朱麻皮的脑袋就这么断断续续躲着,同时也被按住不放,在刀锋附近游移不定。

再没多久,朱麻皮十分惊讶地感觉到,这个身材单瘦的剃头师傅可能是个女的,手法很温柔,身体居然还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水味道。朱麻皮眯眼一看,果然是个女的。

事后,那个女剃头师傅取了一面破镜子,给朱麻皮照看效果,一看,果然很和尚的,但脸显得很大,脖子粗,有点像那种不守规矩的酒肉和尚,一笑就会露出色眯眯的样子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嘴唇两边的肌肉同时坚持要往上挤,眼眶和眼球十分紧张。

朱麻皮以前一直还以为,自己那种笑的样子是很憨厚的。一会儿,朱麻皮的鼻子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还有点像硫酸,估计是人尿。低头一看,左脚果然踩在一片潮湿的痕迹上面,肯定是尿。

有人经常在此尿尿,这种地方是没人管的,城管偶尔还是来,来了也立马就走。

朱麻皮走了很远以后,突然才想起来为什么一开始那女剃头师傅一定要他挪一个地方剃,去一个挡风一点的地方剃,原来是卫生问题。

他妈的。朱麻皮骂了一句。

爬进驾驶室后,朱麻皮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那个伪装得很巧妙的女剃头师傅,发现她正和另外一个剃头师傅指手划脚地在说着闲话,对方好像也是个女的,双方都是很热烈的样子。

朱麻皮开车绕上立交桥的时候,看见刚才正在热烈交谈的那两个女剃头师傅,都已经一条腿在前面,一条腿在后面,双手握着杠,双双骑坐在立交桥下面的那道钢铁栅栏上面,姿势都很标准,还晃来晃去的,屁股和大腿一带的肉被钢铁栅栏挤压得很饱满,像面包。

她们真会玩。朱麻皮想。

朱麻皮见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家乡的一棵老柳树杈上面所度过的童年时光,也是恍恍惚惚的。

嘿。朱麻皮在心里这么想到。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叫作“正宗朱老三米粉”的小吃店,仿佛很热闹,一切都是烟雾缭绕的样子。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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