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观察(短篇小说)

作者: 蒋文龙

推荐语:凡保轩(中国传媒大学)

这篇小说的阅读是一个充满错觉和疑惑的过程。小说标题定为“人间观察”,似乎有点大,短篇撑不起来。不过很快就恍然,原来它不过是一份学期作业的名称,小说讲的是这份作业引发的事情。然而随即又感觉到,讲述个人生活花絮的主人公似乎不太靠谱,既然他有本事在课堂上随口胡诌出一个人和他的生活,后来登场的阿强未必就不是虚构的延续。甚至戏里戏外的女主人公唐响也是一个符号般的人物,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那么自称“陆小飞”的主人公到底是在讲自己真实的生活,还是纯粹想象出来的生活?

幸而不必回答这个无解的问题。重要的不是小说事件来源于主人公的生活记录,还是想象,而是整个事件本身的性质,正是在这方面作者展现出了出色的艺术水准。

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后,主人公回炉读研,有点沧桑,有点失落,有点郁闷,但都不深;内心揣着热望,却颇感无力——无论是事业还是个人爱情。这种状态体现为一种有意无意的排斥:既不屑做什么“人间观察”,更反感舞台上那种老套的纯情剧。生活和艺术都在无尽重复,他渴望发现或者创造陌生而令人惊异的东西。阿强是这份渴望召唤出来的,然而阿强并没有实施主人公大胆的破坏性设想,所以主人公的生活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或者说他并没有允许真的发生什么。也就是说,主人公讲了一个注定轰动性的情节最终烟消云散的故事。

事件消失了,于是什么也没发生才成了小说的真正事件;无情节消解了情节,却增强了难以言传的苍凉感。可贵的是这个过程叙述得很自然,作者在不动声色间完成了一次“人间观察”,起主要作用的,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一种深刻的生命体验。

1

我的想法很简单。站在舞台中央的男主角说出:唐响,我爱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与此同时,一直在角落熟睡的他,就该立刻起身,从怀里掏出枪,指着男主角。而后,我让他任意发挥,目的就是搞砸这出戏……

九月份,我来某电影学院念研究生。培养方案中有一门叫纪录片导演实训的课,授课的是位年轻的女讲师。学期初,她给学生们发了邮件,布置了一项名为“人间观察”的结课作业。往细了讲,这作业就是让学生在现实中找一位观察对象,发掘出人物日常生活中的诗意,而后做成纪录片,片长半小时以上,前八周的课上,学生须就自己的项目做课堂汇报,后八周不上课,期末交成片。

我的观察对象就是他。第一次课上,我这样向女讲师介绍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年纪与我相仿,相貌平平,小个子,皮肤黑黢黢的,但他是个演员,话剧、电影、广告等等,什么活他都接。他价格很便宜。他说,他很想演一回主角。不料,女讲师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追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应付地回答她,后来我不想再编下去,匆匆结了尾,我向女讲师解释说,他演得很差,没背景,注定成不了主角,所以我找他拍纪录片,并称我这片就拍他一个人,他一口就答应了。

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他,他是我虚构出来的。我这么做有三点原因:一、我忘了课上要做汇报,什么也没准备,只好胡诌;二、我来这只想混个学历,毕业后好在老家电视台谋个工作,不想搞什么艺术,关于人间观察,我思来想去,人间还轮不到我这个家伙来观察;三、或许这也和女讲师有关,我想捉弄她,从一开始我就对她有怨气。

所有人都信了我的谎话。我得意忘形,后面几次汇报更是信口雌黄。有一次,女讲师问,你观察的这个人物有什么打动你的地方?我随口应道,他向我透露过他的计划,他打算搞砸他正参演的这出话剧的首场演出,他演的是个路人甲,没有台词。女讲师问,怎么搞砸?我说,暂时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十二月,初雪那天,女讲师私下找过我一次。她打我电话,话里的意思是请我去帮她搬家,顺道聊一聊我的观察对象。按她给我的地址,我一早就去了,她邀我进了屋子,是间小的一居室,里面堆放着许多只用透明胶带封好的纸箱。她指了指箱子,对我说,麻烦你帮忙搬下楼去,这没电梯。我帮她把箱子挨个搬下去,等小货车拉着东西到了地儿,我又把箱子搬上她的新家,还帮她把屋子里外清扫了一遍,一直忙活到晚上。女讲师完全没聊我作业的事。

后来我有些恼怒,我质问她,姐,你什么意思?她扑哧一声,没有理会我。我真忍耐不了,她总把我当个小孩子。对于她来说,我仿佛是个呼之即来的角色,一直都是这样。我上本科那会儿,她是我师姐,我和她谈恋爱,她毕业了,去国外深造,什么也不说就把我甩了。那之后,我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大学生活,毕业后干了几年行活,钱没挣到,就考了研究生。没曾想领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看到了学院的录取名单,问名单上的“陆小飞”是不是我。她说她博士毕业后就来我报考的学校任教了。不可否认,我一直很迷恋她,留恋于我和她共有的记忆,可我很明白,那不过是些往事罢了。很多时候,靠着香烟和啤酒,我才能勉强摆脱这种失落的心境。

她打扮一番,带着我向一家西餐厅走去。现在时值冬季,大雪已经停了,冬日的夜晚格外凄冷,寒风凛冽,猛地吹起地面上细碎的雪,拍在我们脸上。她冻得直哆嗦,小脸红扑扑的,双唇煞白。她发现我在偷瞄她,先是瞪我一眼,便给自己头顶扣上羽绒服的帽子,又把围巾提上去,遮住脸,只露了眼睛出来。我俩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入座后,她点了餐,见我神色黯然,她打趣地说道,陆小飞,今天谢谢你,我们现在来聊聊你作业的事……说到一半,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都快三十了还来读研究生,你想什么呢?我没理会她,菜上桌后,自顾自地切牛排,小刀在瓷盘上划过,刺啦刺啦。她眉头紧皱,说,这声音让我不舒服。我停止了这种恶作剧,回复她道,没有什么可聊的,我认为你所谓的人间观察没有什么意义,你不可能真正地踏入旁人的内心,所以到头来,你收获到的一切都源自你的臆想。她说,那么你认为艺术只应该关心你自己,而不在乎这个世界。我说,我无能为力,去在乎这个世界。她反驳道,你忘了你就在这个世界之中存在,你不可避免地与它产生关联,你所纠结的、怀疑的、困惑的,不只属于你,而是所有人,只是你没有察觉到罢了。

她让我悄悄地观察邻桌的一对中年男女,叫我猜他们是否是原配夫妻。我瞧见,那俩人举止亲昵,用完餐后,俩人起身,女人从后搂住男人的脖子,倚靠在男人背上,像是撒娇的样子,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我对她说,不太像是夫妻,很少有中年夫妻彼此这么亲热的。她笑着说,我认为他们就是夫妻,他们配合得很娴熟,谁点菜啊,谁买单啊,再加上女人发嗲时,俩人的举止很自然,都没有小心思。我相信他们已经相爱很久了。后来,她见那俩人想拍合照,她主动去帮忙,同他们闲聊了起来,把我撂在一边。等她回来找我时,她一脸得意,说道,我猜对了,他们结婚二十年,今天恰好是纪念日,孩子上大学,俩人来过二人世界了呢!

她数落我道,你不去观察世界,怎么认识世界呢,怎么认识你自己呢?我厌烦她的说教。现在我敢承认,我来电影学院读书,不单是为了混学历,还是为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干我们这行的人都这样,满怀着热情踏入这所谓的艺术殿堂,大多数人铩羽而归,到头来不知道是该埋怨自己的无能还是现实的残酷。所以我并不想为艺术这事太卖力气。只是,现在我觉得,快三十的年纪,依然一事无成,也并不是多么难堪的事。我想这种转变是从我再次遇见她开始的。

她告诉我,她一开始就看穿我的观察对象是胡诌出来的,她让我赶在结课前,重新找一个真实存在的观察对象,完成她的作业。我不愿按她的意思来做。我清楚地知道我还喜欢她,我也知道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如果我想重新追求她,我就不能再做个任人摆布的角色。我告诉她,他是真实存在的,他即将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要搞砸那出戏的首演。

我起身,坐在了她那方,忍不住亲吻她,她也把我搂得很紧。那一刻,我将一切都抛之脑后,那种与呻吟声相伴的疲惫感一下子消失了。可刹那间,她将我推开,坐在了我的对面。待她回过神来后,她走向收银台,付了钱,又一次把我扔下,独自离开了……

她也叫唐响。所以,当我坐在剧场,听见男主角第一次呼唤出“唐响”这个名字时,我的脸上瞬时露出怅惘、疑惑的神情。

2

我没有再见过唐响。听同学说她去南方某年高校访学去了,她吩咐我们期末前把片子做出来。

最初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写好剧本后,花点钱找人来演他,即我的观察对象,然后拍部假纪录片交差。至于他要搞砸一出话剧的首演这事,显然难以实现,也是我编造出来的,好在我仍可以在片子里编造其他的情节,促使他放弃这个想法。

现在,我铁了心去找一个真的愿意那样做的人,也就是找到现实中的他。这事进行得很不顺利,我到处打听,找话剧演员,见了几个,都不太合适,我也不敢说出我的真实目的,怕挨揍。转眼到期末了,我不得不放弃时,我认识了阿强。

情况是这样的。我托搞戏剧的老同学在网上弄到一张话剧票,免费的,是内部试演的场次,三天后正式演出。由于是内部演出,票上没有划分座位,我早早地来到剧场,占了个前排的座。我有意地打扮一番,使自己看起来像个艺术从业者。我穿着呢子大衣,脚蹬靴子,戴着一顶鸭舌帽,又蓄起胡子。为了保暖,大衣里掖着两件毛衣,紧缩的领口使我呼吸不畅。我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尽力保持平静。话剧结束之后,我认识了阿强。

这出戏是个爱情故事。我大概明白,故事讲的是男主角爱上了一个叫唐响的女人,后来唐响死了。刚开始,我还专注地看戏,奈何故事实在枯燥无味,心思不由自主地飞到别处。我注意到了阿强,他演的是个熟睡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混混,整出戏他都在台上睡觉。大幕拉起时,他横卧在舞台前方。演到第三幕,男主角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骂了他一句:死鬼。然后,男主角将阿强拖至舞台角落。阿强演得很不错,他在舞台前方时,我看得很清楚,他睡在地上,隆起的肚子规律地起伏,神情呆滞,嘴巴翕动着,时而脸上泛起微笑,仿佛在美梦中神游。慢慢地,随着故事的发展他的神态、睡姿竟有了变化,先是酣睡,嘴角挂着涎水,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后,他忽然不安起来,翻来覆去,咂嘴,依然在睡梦里,当他被拖至角落后,他一动不动,宛如死尸,眼睑似乎泛着泪光,可惜我看得不真切。没有其他人注意到阿强的表演,观众们的眼睛被男主角吸引着,纵使这是出无聊的戏剧。我一直注视着阿强,直到他被缓缓落下的大幕遮住,我才意识到这出戏结束了。我迫切地想要看到阿强随主演们返场,同观众打招呼。结果演员们集体亮相时,我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我赶紧离开,站在剧院门口等候,见他出来后,我主动招呼他,他吓了一跳,疑惑地望着我。我说,你好,阿强。他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海报上见过,我是来看戏的。他说,那么你想找谁?我说,我找你。我说自己是拍电影的,有部短片想找他合作。他让我先把剧本给他看,我说没有剧本,他嘴角瞬间耷拉下来,竟不理我,自个走远了。我忙追上去,我说,我很喜欢你的表演,你不应该演这种烂戏。他突然笑道,在台上睡觉算什么表演?我说,不对,整场演出我的目光都抓着你的表演看。

他似乎被打动,答应与我细聊,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后,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又透着儒雅风流的气质,短发,胡子剃得干净,目光炯炯,只是模样稍显老态。见到阿强后,我便把课堂上虚构的他的样子,都忘却了。

他问我关于晚上这出戏的看法。沉闷至极,我如此评价道,我猜这是他想要的回答。男一号的表演呢?他接着问我。没有灵性,干巴巴的,我摇着头说道。他憨笑着说,本来这个角色是我的,没办法那人后台硬。我说,不演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角色。我说这话故意激他,我看出他很想要这个角色。我观察着他的反应,准备随时递好脸过去。

他拿着咖啡匙在被子里不停地搅动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一阵沉默。他抬头说,你们学电影的毕业还能做什么?我跟过几个剧组,这行里净是些老泥鳅,只会钻烂泥,没几个有真东西的。他打量了我一眼,接着说,有真本事的也不是你这样打扮,人都穿得朴素。他说得我面红耳赤,我还是极力保持笑脸。他看穿我的窘相,补充说道,没事嘛,我们都一样。我顿时想放弃之前的想法,搞砸这出戏,于我于他都捞不着好处,可我还憋着一股劲儿,想要把这些无趣的东西全都砸烂。我告诉他,我想让他搞砸这出戏的首演,我会偷偷拍摄这个过程,做成纪录片。他瞪大了眼,笑道,这很疯狂嘛,具体怎么做呢?我想了想,说道,前面你正常演,到了最后一幕,男主角做诀别前的告白时,你爬起来,掏出一把枪指着他,剩下的你就自己看着办。他笑得更大声,眯着眼睛说,爱情戏演成犯罪片啦!我跟着他笑,他见我也笑,则愈发癫狂,手舞足蹈起来,弄出很大动静。咖啡店里的人都望向我们,神情诧异,我合掌向他们表示抱歉。我见他身子痉挛,依旧大笑不止,我上前使劲儿地擂他的背,他终于停下来,深呼吸着,揩去泪花。过了半响,他没了疯癫样儿,冷漠地说道,不成,这不砸我的饭碗嘛。我没有再多说,便与他告辞,走时我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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