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营建志(散文)
作者: 陆春祥近一百年来,富春江以另一种形式为人类粗放服务。人民要温饱,经济要全面复苏,人们开始了对江的综合开发,筑大坝,建水电站,养殖,让水能转变为电能、光能,水成了光灿灿的黄金。
壹:赶“羊”事故
将山上的木头成片砍伐,剃光,然后截成数米长的段落,再一根根溜放下山,堆在江边,等待雨季的来临。水涨起来了,涨得江都盛不下时,人们就将那些木头全部丢进水中,木头们便浩浩荡荡往下游而去,横冲直撞,任意东西。而在下游的特定江段,人们将粗绳拉紧,当成桥梁,用来挡木头,木头们遇绳阻拦,便慢慢安静下来,等候着的人们,迅速将木头拖到岸边。
所以,此“羊”,就是木材。赶羊,就是流放木排。据说,这是向苏联学习的经验。苏联时期,他们的木材蓄积量占全世界第一,他们运送木材,有很多经验,这流放,就是其中之一。
将木扎成排,顺江流而下,这种“放排技术”,古人其实早就熟悉掌握了。《诗经·伐檀》中就有这样动感极强的场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虽然此场景是为了讽刺那些不稼不穑的奴隶主,但从技术源流上考证,它就是中国最古老的放排术。
1958年,全中国大办钢铁、大办食堂、大办粮食,是谓“大跃进”。
从1958年的冬天开始,杭州采运大队就进驻到了昌化县湍口公社,他们是来采运木材的。风景林,水源涵养林,防护林,统统不管,树木砍下烧炭,炭用来炼钢铁,粗一点的木材,则用来卖钱。对砍伐下来的木材,采运大队决定,次年春季,利用洪水流放。先在下游桐庐的旧县埠、浮桥埠,建起两处拦河绠(粗绳),拦截木材。
1959年4月10日,清明过后,雨照例纷纷而下。
这一天,浙西地区普降大雨。分水江上游,多条黄龙奔腾咆哮而出,分水江一下子就成了黄色的海洋,本来堆放在岸边的木材,洪水几度激岸,木材就自动往下漂了。4月12日早晨,“赶羊”的时机已经成熟,昌化县领导召开电话会议指挥,沿昌化溪两岸的木材,纷纷被撬入水中。一时,江中的木材,如羊群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奔跑一样,满江都是。
洪水中的“羊”,你推我挤,奋力朝下游冲去。至中午时分,不幸的消息传到指挥部,“羊”还没冲到设拦河绠的河段,两处拦河绠已经先后决裂。
或许是分水江的洪水太猛烈,水中汇聚的杂物太多,事先设好的拦河绠,经不起连续的撞击与磨损,早于“羊群”到达之前就已断裂。
这就算是突然发生的事故了。
大江就是羊们宽阔的跑道。木材们就如奔腾的羊群,一路欢快冲锋,毫无阻拦,集体喧嚣着,它们冲过旧县埠,又冲过浮桥埠,直接杀入了富春江。而进入更宽阔的大江,它们就如强大的军团,向下游富阳浩荡而去。
下游的富阳县,早已接到杭州市的通知,他们短时间组织起沿岸十个公社的农民、干部、师生、当地驻军打捞。这不仅是国家财产,如果这些木材顺流而下,会不断撞击钱塘江大桥的桥墩,给大桥带来危险。384艘船,51张竹筏,近万人,在沿江两岸,一层层拦截。洪水滔滔,木材流动的速度太快了,而且,那些木材,撞击力还不小。渌渚,新桐,场口,春江,灵桥,东洲,里山,渔山,都是一个个阻击点,一根根漂木、一支支毛竹,皆光滑如泥鳅,用篙钉扎,用绳子拖,用双手抱,终于,6.66万根漂木(3000立方为),一万余支毛竹,被捞上岸。
据《杭州市林业志》记载,同样的时间,淳安县因境内洪水,发生漂木事故五起,共冲失木材26711立方米,后打捞回一部分,损失1万立方米,价值30万元。
这一年的11月,杭州市人民委员会,根据省人民委员会的指示,责成市农林水利局专门成立木材打捞办公室。经过三个多月的工作,共搜集木材8086立方米,旧木料500余吨,毛竹3.63万支。
1958—1961年,建德烧木炭28万担,淳安烧木炭68万担,损失林木一百余万立方米。富阳、新登两县受破坏山林面积近百万亩。
肆意伐木,林尽开荒,大雨滂沱,洪水自然成灾。
山已经快死了,人正在慢慢地杀死一座座山,继而,又慢慢地杀死一条条河。
而彼时的大高潮中,人们正集体无意识地走向另一个极端,视洪水而不见,反而借力洪水,将数十年艰难养育的山林损毁殆近。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贰:一株苦楝树
这里,我要记述一次分水江流域的特大洪水。这场洪水,损失无算,一个江边村的两百多人被洪水吞噬,两百多户人家仅存半间房、半个柴灶头,园林果木只剩一株苦楝树。
这一天是1969年7月5日,此江边村为桐庐县印渚公社南堡大队,此场灾难史称“7·5”洪水。
南堡的上游,山高坡陡,海拔超过千米的高山众多,临安昌化溪,其主源昌北溪,河道比降30%,西源昌南溪、东源天目溪,河道比降也在20%以上,源短流急,这里是杭州市的暴雨中心之一。
梅雨、台风雨是发生洪水的主要气象因素。《杭州市水利志》的资料表明,从1950—2003年的54年间,分水江流域内发生较大洪水18次,其中14次由梅雨造成,4次由台风雨造成。
“7·5”洪水,罪魁祸首就是梅雨。
南堡处于分水江流域中游的一个江湾滩头,基本上是一个S形的急弯,而南堡村,就在急弯下方突出部位,当江水脾气暴烈之时,它就不再沿着江道乖乖流动,而是直接冲上滩头径行,然后旁若无人地呼啸而去。
1969年七月前后的梅雨季,天似乎烂透,雨下得让人几乎绝望。
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仅存着这样一点记忆:
白水小村,一个大约五六度的坡上,有一座四合院一样的老屋,老屋是外公家的老房子,老屋的几个厢房,当时住着几户人家,我们家住东厢房。天井里的水已经四溢,外面雨还在如珠帘似的落着。大人们不时跑出去探查洪水的涨溢情况,我和妹妹站在堂屋八仙桌的边上,三岁的弟弟坐在桌上玩,母亲吩咐我:带好弟妹,不要乱跑!她在随时观察洪水的情况,如果洪水漫进村里,我们就得往后山上跑。
小孩们根本不知道洪水的严重程度,一会儿有消息说,广王桥断了。白水村在罗佛溪边,与对岸的连接,靠一座木桥。木桥用桥柱一个一个撑着,再用铁链子连着,水急浪大,木桥就会被冲毁。木桥每年总要倒个几次,木桥倒塌,表明洪水比较大。一会儿又有消息说,洪水铺到河岸了,有知识青年被水冲走了。那时,我们大队的几个村里,都有杭州下放来的知识青年,不知消息真假。一会儿又传来消息说,有好多头猪,从东辉冯家上游方向浮下来了。满河黄浪滔滔,水中皆是杂物,有猪有鸡有鹅有鸭,有房梁有粪桶,什么都有。
那一日,我们就这么待在八仙桌边,不敢跑出门去,也幸好,母亲也终于没有带我们跑到后山上去。
到了9月份上学,老师就给我们讲南堡,讲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故事。
在分水镇的“南堡精神纪念馆”,这场洪水的故事可以得到全部还原。
南堡村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连南堡人也未必清楚洪灾到来的危险性。南堡的先民,被温顺而碧绿的分水江水所诱惑,此处湾滩,地肥水清鱼美,适宜人居。然而,当连续的梅雨倾注在那窄而陡的上游山区时,那些变了颜色的水随即变了性格,蛮横暴烈,如一只受伤的恶狼,逮谁咬谁,每咬一口都致命。
连续一周的梅雨,似乎,所有的危险因素都已经酝酿充足,只等那洪水最后的汇合。《桐庐水利志》这样记载:7月4日,上游昌化水文站降雨129毫米,浦村水文站降雨147.7毫米;7月5日,以上两站分别降雨78.3毫米、183.2毫米,而这一日,同样是南堡上游的另一条支流合村溪边的小茆坞水文站降雨148.8毫米,分水水文站降雨182.4毫米。如注的大雨,再加上临安129座山塘水库被冲塌的洪水,至7月5日中午11时,分水江边的五里亭水文站,水位已高达39.58米,据推算,洪峰流量达到每秒10100立方米,分水江历史上最大的洪峰形成了,它们开始袭击南堡村。
转移公家财产,自救,救人,从洪水袭击到南堡几个自然村的汪洋一片,再到房倒屋塌,村庄被夷为乱滩,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但期间的惊心动魄却是几本书也写不完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但故事的底色,皆为凄惨而悲绝,1000多人的村庄,800多人落水,215人失去生命。原桐庐中学校长李相荣老师和我说,彼时,他大学毕业分配在桐庐中学当老师,老家就在南堡村,灾难发生时,他父母及两个妹妹都落水,母亲及大妹就没从洪水中逃出来。我采访他时,说到母亲与大妹,虽已过去五十多年,他叙述事件的声音里依然明显带着哽咽。
在灾后家园的重建上,南堡人的顽强,令山水也动容。
不信命,不靠天,只靠自己的双手。巨洪袭来,正是水稻成熟季,1500余亩田地全部被冲毁,400多亩成了乱石滩。但仅仅半年时间,南堡人就从沙石堆里挖出20多万斤稻谷,又种下300多亩晚稻、600多亩玉米,盖起了200多间的简易房,防洪大坝、抽水机埠、渠道、台沟等水利设施基本恢复。受灾当年,粮食自给自足,并向国家出售余粮。《泰山压顶不弯腰》,1970年6月3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长篇通讯,出色自救的南堡村,一下子站到了全国的舞台中央。
所有的过往,都成了纪念。今日说起南堡,更多的是对其不屈精神的褒扬。其实,人类的这种不屈,与那江水的不屈是一样的,遇山而绕,遇滩即过。天地间,有对抗,也有协作,或许,这就是完整的大自然运行规律。
至柔至刚的水啊,你不能被制服吗?人类不信。
叁:锁桐江
淳熙七年(1180)十一月的一天上午,在抚州任上不久的陆游,正紧张处理着公务,突然就接到了朝廷通知,到京城去见皇上!此刻,他接下驿吏的文件,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过,依然有些开心,他估摸着,皇帝又想起了他,一般会有好事情,但情绪瞬间就调整了过来。入蜀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当时也是希望着会有一个好平台,却不想远去夔州,而且一去就是九年,这几年,建安、抚州,他都踏实努力工作,但心中收复河山的念头并没有就此消沉,他多么希望能有一次面圣陈情的机会呀!
不敢多耽搁,陆游日夜兼程。幸好,此地去京城,并不遥远,从抚州到弋阳,再取道衢州,不久就进入了严州境内的寿昌县。这一日的清晨,在寿昌的江边小村,刚刚歇息了一夜,朝廷的命令又追着到了(惊叹于南宋政府驿路的发达及传递信息的迅捷):不必到京城面见圣上了,许免入奏,仍除外官。突如其来的变化,陆游似乎有预感,却又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他真的不太知道原因,他宁可这样想,皇帝事太多,这次就不见了吧。其实,朝廷里确实有人不想让他见皇上,这个人就是赵汝愚。不过,此时,罢免令还没下达,只是不让他进京,你就在家等着吧,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去哪里任职。
走吧,走吧,先去严州,从那泛舟富春江而下,顺道去拜望一下严子陵。他感觉,不事王侯的严先生,会给他一些内心的力量。他知道,一百三十多年前,他的高祖陆轸,曾知睦州(后改严州),并留下了不错的好名声。他自然不知道,六年后,他会和严州这个地方结下大缘。他更不知道,他任职严州之后的三十九年,小儿子陆子遹会再知严州。
到了严州的梅城码头才知道,正是十一月的冬季,自梅城以下到桐庐县城这一带的富春江,称“七里濑”,又称“七里泷”,两山挟岸,峰峦叠嶂,水枯滩浅,无法行船,只有陆路行到桐庐,然后在桐庐乘船至钱塘江,过萧山,辗转回山阴老家。
这期间,他在桐庐享受美酒美食,为桐庐留下了数首诗,比如:
桐江艇子去乘月,笠泽老翁归放慵。
一尺轮囷霜蟹美,十分潋艳社醅浓。
宦游何啻路九折,归卧恨无山万重。
醉里试吹苍玉笛,为君中夜舞鱼龙。
(《剑南诗稿》卷十三《桐庐县泛舟东归》)
面对如此山水,陆游的心情显然是放松而舒畅的,富春江有他崇敬的严光,严光是这条大江的精神核心,还有前辈范文正公知睦州修严陵祠的著名举动,都让这条江充满了神秘,他在精神的大池中自由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