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斯托夫人(散文)

作者: 曾晓文(加拿大)

斯托夫人,你纤细优雅的身影,既不太早,也不太迟,出现在安德罗斯科河畔柔和的灯火里。

百年后,这个冬季以怎样的场景出现在人们的想象中,我无从预料。语言学家们也许会通过多种渠道,证实一些新词的产生,例如新冠病毒疫情,例如居家隔离,但是,他们能否理解其广博的内涵,甚至恍如身临其境?隐形魔鬼控制诡秘的程序,给经济发展按下停止键,从生活界面删除面对面的交流;多种衍生物在传媒中往返穿梭,如风刀剑雨,噩耗扎心,谎言伤脑,诡辩刺向喉咙。

在那些日子里,我使用短信和微信,投掷给对方只言片语,难免涉嫌潦草和随意,还偶尔与一些人在视频会议上“见面”,聊聊心目中的文学,在屏幕的光线下藏起迷惑的阴翳。对于喜欢旅行的人,居家隔离无疑痛苦,但我学会了变通,选一个天地沉寂的夜晚,体验虚拟游览。扑向谷歌地图,定位加国安省西南部“文涯居”,即我的书房。手中的鼠标竟化身为一顶降落伞,张开鸟儿滑行般的羽翼,掠过山川大地,着陆美国缅因州安德罗斯科河畔。我轻步走向布伦斯威克市联邦街63号,一幢两层的白房子。七扇百叶窗在苹果绿色窗板的守护下一派安然,而靠近主门的那扇溢出温暖的灯光。

我鼓足勇气,小心地叩响墨绿色的门,经过既短促又漫长的等待,听到了轻盈的却真实的脚步声。

时光倒转十年,我驾车在美加东部旅行,穿越缅因州时路过新港市。假如我从新港市向南,经过一个多小时,就会抵达这所住宅。我一向热衷于拜访作家故居,那次出发前却未做好功课,抱憾错过。真实中的错过,在虚拟中弥补,简直是2020年的典型寓言。

斯托夫人,你拉开了门,把我拉进了1852年的灯光里。你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家常衣裳包裹瘦小的身材,短短的褐色卷发环绕略尖的面颊,一双澄澈的双眼透露和善的光芒,甚至隐约的泪光。你曾自称“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即使是在青春年少时,也没有引人注目之处”,其实你的美,不是被看见的,而是被感受到的。你像迎接一个在寒冬里迷途的路人,发出一声怜爱的叹息。我相信你在接待黑奴约翰·杰克逊时,也有过同样的反应。约翰从南卡罗来纳州出逃,曾在一篇自叙中说,感激你在他奔向加拿大的途中,冒着遭受法律惩处的风险,提供仁慈的救助。

当然,我不是逃奴,只是生逢非常时代的移民,在你珍贵的写作时间里,惴惴不安地前来叨扰。你带我看了一层的简朴的小客厅和起居室,说一年前你们家才租下这幢房子,你的先生卡尔文·斯托任教鲍登学院,明天一早有课,已和六个孩子在楼上休息。你请我在厨房的木桌旁坐下来,靠近老式的红砖壁炉,里面火焰正红。你把铁皮水壶放到炉火上,动作娴熟,无意中流露出全职家庭主妇的骄傲。我喝了你泡的英式红茶,品尝了你烤的皮酥内软的磅蛋糕。温暖的气息穿越身体,同时唤醒脑细胞。

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你?这是我关心的话题。你说,在此之前,你们一家人住在辛辛那提。辛辛那提是“地下铁路”庇护所,协助黑奴逃往加拿大或北方自由州的中转站,你也在家中藏匿过几位黑奴。1849年夏天,你18个月大的儿子查理染上霍乱,不幸被死神带走。这是个人的重要事件。你亲眼目睹奴隶贩子从黑奴母亲的怀中残忍地夺去她的孩子,体会到了同样万箭穿心的感受。1850年,美国通过了第二部《逃亡奴隶法》,将协助奴隶逃亡定为非法行为并予以惩处,引爆了你内心狂烈的怒火。这是社会的重要事件。也是在那一年,你和家人搬到了布伦斯威克。你每星期都去第一教区教堂参加祈祷会。教堂离你的家仅隔一条街。转年2月里的一天,你坐在23号长椅上,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面:在一个白人奴隶主的唆使下,两个黑人监工残忍地殴打一个黑奴,致其鲜血淋漓。一道灵感的闪电霎时照亮整座教堂,你完全被震撼了,极力控制,才不至于当众痛哭失声。你立即赶回到家中,摊开纸笔,用文字描绘那幅画面,从此文思奔放,时而伴随火焰,时而伴随泪雨。

你忙于房屋装修、操持家务、教授孩子功课,但从石缝中挤出写作时间。每当夜深,家人入睡后,你就伏在这张餐桌上奋笔疾书。促动你的别无其他,“唯有极其顽强的决心”。你还在这张餐桌旁,大声朗读刚刚写好的章节,一次次哽咽,在场的朋友们和孩子们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当你读到天使般的女孩伊凡洁琳夭折的情节时,孩子们都懂得,你寄托了对他们的小弟弟查理的深沉怀念。

这些章节被崇尚废奴的《民族时代报》连载,共同构成了《汤姆叔叔的小屋》。

因为这部名著,我的生命之伞,在2020年的冬季里,不可思议地降落在了你的门前。我说,我出生于遥远的中国。在那里,《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第一部被翻译成汉语的美国小说。1901年,林纾先生与魏易先生合作,把它译成文言文,取名《黑奴吁天录》。从20世纪80年代我入读大学至今,书店里出现了多种汉语译本,还曾被称作《汤姆大伯的小屋》。上海的一家文化公司致力于打造“作家榜经典图书”,聘请作家或诗人担纲翻译,2016年约我重译加拿大名著《绿山墙的安妮》。译本出版后获得好评,还取得不俗的销售成绩。三年后对方代表又与我讨论翻译计划,我也愿意继续“迫使自己磨砺英语”。我在美加生活了大约25年,出版过一些文学作品,初步形成个人风格,希望尝试聚焦女性婚恋的作品,但是对方建议了你的大作。我有些犹豫,因为自己的生活、心境与汤姆叔叔相距甚远,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此生最靠近经典的机会。《汤姆叔叔的小屋》,19世纪的最畅销书,销售量仅次于《圣经》;掀起美国废奴运动的高潮,推进历史进程。仅凭这两点,我还有更佳选择吗?

就这样,我成了最新的一位中文译者。现在我必须向你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鲁莽的事情之一。在第一次阅读英文原版时,身为读者,匆匆掠过一些段落,可一旦进入译者的角色,我惊讶自己严重低估了翻译的难度。古典英语、黑人口语和赞美诗,还有大段的《旧约》《新约》中的段落,足以令我“辗转愁肠”。几位翻译界的大师已出版优质的译本,我自问能为这部经典增添什么?值得庆幸的是,我在2019年的秋天,告别了从事多年的IT业,能够投入大量的时间。不料,这个阴寒的冬季,疫病以死亡的阴影笼罩世界,白发人送黑发人,无数儿童变成孤儿,我面临的挑战不仅来自语言,也来自心灵,在人生虚无边缘上摇摇欲坠的心灵。

我需要一位知己,需要汲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拜访你。

我对怎么称呼你,是有些纠结的,应像对我的美国女友一样,直呼名字吧,哈里特,或者更女性化些,哈莉特。你作为女性个体流芳史册,不是以卡尔文·斯托先生的夫人,尽管我对斯托先生十分尊重。你在汉语世界里被称作斯托夫人,已有一个世纪之久,我最终妥协于“传统”。这种“妥协”不等于忽略你的贡献,即为后代的女权主义运动奠定思想基础。在《汤姆叔叔的小屋》中,你不懈地赞美女性的拯救力量和情感魅力,还把母性推崇为“所有美国人生活中的道德与伦理模范”,并相信只有女性才能拯救充斥着种族不平等现象的美国。小说中美丽温柔的艾莉莎,天使般的伊娃,充满正义感的奥菲莉亚小姐,博爱的教徒蕾切尔,善良的谢尔比夫人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这一理念的代言人。她们即使遭遇凶恶不义之人,仍保持与生俱来的的优雅。有人有失公正,批评你的女性角色是些家庭主妇的“老套形象”。在男性作家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时代里,一位思想严肃的女性作家要赢得尊重,何其不易。

斯托夫人,打扰的时间够久了,我说,向你道一声晚安,依依惜别。

当我走出你的家门,仍频频回望。仅于1850—1852年间,你的一家住在这幢绿窗白房子里,但你后来坦承那是你“一生中最健康,最快乐的时光”。我对此不无惊讶。因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畅销,你收入甚丰,在康州买下大宅,做了马克·吐温的邻居,甚至还在佛罗里达州置下度假屋,为什么对这幢租来的房子情有独钟?我猜想是因为你在这里创造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你也许不知道,在2001年,这幢房子已被鲍登学院买下,命名为“哈里特写作室”,向公众开放,还被誉为美国国家历史的地标建筑。

斯托夫人,在拜访了你的居所后,我被你的“极其顽强的决心”所震撼,继续漫长而艰难的翻译旅程。我把精读几页《汤姆叔叔的小屋》时间安排到晚上,在清晨,当头脑清醒时落笔,仿佛在两座魔宫里拼接方块字和“英格力士”,破解一个又一个密码。

黑奴汤姆被贩卖后,乘坐俄亥俄河上的轮船南下,思念亲人,却不会写信,无以表达汹涌的情感。我的心被这个细节牵扯得痛了。恍惚间,一位穿红呢大衣的黑人母亲踏着白雪向我走来。她虽年过七旬,脚步仍劲健,面容端庄,自然浮现温暖的微笑。我在国内读中学、大学时,第二外语学的是俄语,到美国纽约州锡拉丘兹之后,不得不从26个字母开始学习英语。1995年冬天,我通过美国扫盲志愿者协会结识了她,英语家教耐莉。一年后,由于我在英语上的迅速进步,我和耐莉一同获得了这家协会颁发的奖项,还被当地报纸的记者采访报道。耐莉从祖先不识字,到自己教新移民识字,走过了一条漫长但值得骄傲的路,成为众多黑人志愿者的代表。我一直对她心存感激,拿什么来回报呢?我热爱文学,取得过世界文学专业的硕士学位,也许可以在《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文学性上多下功夫,追求翻译的信达雅。斯托夫人,你的这部小说被译为7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我想许多翻译者都怀抱过使命感,冀望使你的文字在另一种语言中,散发思想和美的光辉。

不久,人们反复引用艾略特的诗句,“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可五月也一样残酷。每当我驾车出门购买食物,失重般飘浮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仿佛被大众彻底遗忘在宇宙航天站,心想,这难道会是世界的末日吗?不过,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我就必须履行合同,于是,在我的生活词典里出现了一个新词:以译抗疫。世界各地因为疫病死亡的人数仍在飙升,许多人流离失所,或有家不能回。在我的书房窗外,常有候鸟,比如猩红丽唐纳雀、黄林莺从伊利湖上飞过,歌唱着归家的心愿。

斯托夫人,你沿袭的是19世纪最为流行“感伤小说”“女性小说”的风格,却一反传统,选择一位男性黑奴、虔诚的基督徒汤姆做主角,并以《汤姆叔叔的小屋》命名自己的巨著。全书四十五章,汤姆在第一章就被奴隶贩子黑利买下,在第十章离开家中小屋,再没有机会回到他深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的身边。回家,是心头永远的痛。汤姆渐行渐远,自由的幻梦破碎,“他仿佛一个即将抵达港口的水手,望见故乡教堂的塔尖和亲切的屋顶,不料遭遇翻船,在黑色的浪头看到它们,竟是诀别的一瞥”。如果说《奥德赛》是关于回家的,那么《汤姆叔叔的小屋》是关于离家的,后世作品、美国黑人作家所罗门·诺瑟普的《为奴十二年》,在思想内容上与其异曲同工。

我伴随着汤姆,颠沛流离,来到了路易斯安那州沼泽地附近的庄园,黑奴的人间地狱。斯托夫人,你对非裔背景的解释恰如其分:“这个异域种族的祖先生长在热带阳光下,其与生俱来并遗传给子孙的性格,与强悍专横的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截然不同,因此多少年来饱受后者的误解和蔑视。”你在布伦斯威克的第一教区教堂里看到的画面出现了:两个黑人监工残忍地鞭笞汤姆,白人庄园主勒格里在一旁唆使,还企图打破汤姆对上帝的信仰,但是,他决意为信仰流尽最后一滴血,呼吸困难,奄奄一息……

1861—1865年间的南北战争虽然消除了奴隶制,但并未中止类似的私刑。犹太裔美国阿贝尔·米罗波尔在1937年写过一首歌,名叫《奇怪的果实》:“南国的树啊/结着奇怪的果/树叶和树根/血迹斑斑/南国的风啊/吹动黑色的尸体/奇怪的果实挂在白杨树上/南国的风光啊宁静壮美/凸起的眼睛扭曲的嘴/玉兰的花香新鲜甜美/可是突然传来肉体焚烧的香味……”描写的正是白人对黑人施加私刑的恐怖景象。在公共场合,黑人爵士歌手比莉·哈乐黛反复演唱这首歌,犹如灵魂抽泣,撼人心扉,却屡遭政府迫害,直至英年离世。

种族歧视,这绵延了350年的痼疾,不停地刺痛正义者的心灵。2020年5月25日,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个十字路口,46岁的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涉嫌使用假钞,被警察拘捕。他不断哀号,称自己患有幽闭恐惧症,还得过新冠肺炎,不愿坐进警车后座。他被强塞进去后,声音微弱地说:“我无法呼吸。”后来他挣扎着下了车,企望逃离,却被三名警察压在身下,而现场的最高长官,白人德雷克·肖万,将膝盖紧压在他的脖子上,接下来是那著名的漫长的8分46秒……一场“现代私刑”致使弗洛伊德窒息死亡。美国各大城市和小型城镇发起的抗议,终于演变成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群众抗议运动,并喊响了“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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