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面,再造湛江
作者: 王晴梁欣颖踩着船身挂着的轮胎,三两下跳到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边缘。
这是一个离岸近10海里的深远海养殖渔场,上百个直径90米长的圆环,漂浮在雷州半岛西南部的流沙湾海面,圆环外是一圈仅容一人行走的黑色塑胶浮标。这是湛江渔民在深远海区域用以养鱼的重力式网箱,当地人称之为“海上甜甜圈”。渔民沿着甜甜圈边缘走在海面上,如履平地。
无尽的蓝充斥着天空和海。正值海上春耕季,第一轮金鲳鱼已起网收成,梁欣颖和渔民们正将新一批鱼苗转入网箱。5月,强对流天气让暴雨频频光顾湛江市区,但在这片远离市区的海域,却“总是晴天”。
烈日下,“85后”企业家梁欣颖告诉我,回乡8年,她创办的“海边姑娘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如今已拥有年产量达500万斤鱼、年产值达5000万元的海洋渔场。
今年是“体重管理年”的启动之年,餐桌营养成为关注焦点。产业链最前端的农业,已进入营养改良的发展阶段。加之外贸冲击,提供了“优质蛋白质”的内部渔业供应也显得更为重要。
2023年起,湛江提出全力打造“现代化海洋牧场先行示范市”。在智能技术、信息技术的支持下,湛江正将渔业向更深处拓展。
对湛江而言,海洋产业也是生命产业,生产总值占其GDP的1/3。如今,湛江已拥有全省最多的深远海养殖平台、重力式网箱等海洋牧场硬件设施。去年,湛江渔业总产值达294.04亿元,渔业总产量达131.6万吨,位居全省首位。

趁着这股强劲的海风,海洋经济已在当地摆脱单纯的低附加值生产方式,向海面延伸出一条“科研—生产—加工—出口”的全产业链。食品加工之外,更有装备制造、生物制药等配套产业进行延链,持续优化着当地的产业结构。
曾经,与海洋相关的渔业,是一个与风浪搏斗的辛苦职业。但在消费需求升级的当下,农业现代化已让湛江在钢铁石化等重工业外,寻找到一个发展的新核心,向海面“再造湛江”。飞速发展的背后,是一个地区系统性的产业升级策略。
波涛汹涌
在国内的海鲜市场上,每三条金鲳鱼中,就有一条来自湛江。
渔民们喜爱这条鱼。它“好吃”,只有一根主刺,没有肌间刺,能轻易分离出一大块高蛋白含量的鱼肉,适合不同年龄段的消费者。此外,金鲳鱼得病少,长得快,成熟周期短,易于在海中被大规模养殖。
金鲳鱼养殖约半年一造(即一个养殖周期),单个直径100米以内的深水重力式网箱,一造可出10万斤金鲳鱼,单造产量是传统池塘单亩年产量的100~200倍。在“向海水要粮食”的背景下,金鲳鱼成为市场上最易得的高性价比海水鱼。
温暖而深广的海洋,为湛江接住了这尾银身金鳍的“黄金鱼”。
和池塘养殖不同,深海养殖虽易规模化,但海水环境难以控制,鱼的品质更仰赖天然。雷州半岛海域常年稳定在14~26摄氏度的水温,高流速的海水,以及适中的盐度,给金鲳鱼这类热带鱼提供了一个稳定的活水环境。科学饲养下,湛江金鲳鱼半年能长至一斤,每两年可上市三造。

据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统计,2023年,金鲳鱼以29.23万吨的年产量,位居国内第一大海水鱼养殖品种。而湛江以约10万吨的年产量,成为“中国金鲳鱼之都”,仅金鲳鱼产业综合年产值,已超过100亿元。
但在漂亮的数据背后,养鱼一度是渔民和老天的对赌。
几乎每个渔民的记忆中,都有一场让他们受灾严重的台风。梁欣颖手机上仍保留着去年台风后的照片—甜甜圈样的网箱内,浮满煞白翻肚的金鲳鱼。
风浪导致的网箱受损、鱼群受惊逃逸,以及台风后伴生的病虫害,让她单个网箱“几乎损失了1/3的鱼”。事后,梁欣颖统计损失,单个网箱受损近100万,整体损失近5000万。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量级的气候灾害。从7岁开始,梁欣颖已经学会了在海里游泳,跟着父母在海边看鱼排。台风是夏日的常客,2007年,一场台风引来村里堤坝泄洪,海水骤然淡化,父亲新收的鱼无一幸免。一夜间,家中损失1000多万,几乎清空父母养鱼多年的积蓄。对渔民而言,“一场台风就能让一年白干”。
除天气影响外,更大的变化来源于市场。在水产批发市场,渔民们面对的是一场复杂性毫不逊于股市的博弈。
5月中旬,养殖一冬的金鲳鱼大量上市,几天内,金鲳鱼的行情价便从23元一斤跌至20元一斤。市场价波动剧烈,渔民面临着尽快卖出止损,还是囤鱼待价的两难。低价卖出,一网箱鱼损失可达数十万,若继续等待,则面临每日每网箱鱼千元的饲料成本,对养殖大户如梁欣颖而言,成鱼期每日饲料成本在30万以上。

复杂的市场环境,让曾有三年私募基金项目经历的刘东戈亦感棘手。现回乡任海威农业集团总经理的刘东戈告诉我,当前,金鲳鱼价格更多掌握在经销商手里。出货期,渔民彼此竞争,难以与经销商议价。
极端如2022年春,湛江金鲳鱼曾因物流不畅,批发价格骤跌,最低迷时仅8元一斤,卖价甚至不及养殖成本。
自2016年回老家金沙村创业以来,梁欣颖曾眼见同村发展起十多家同等规模渔企。时值《湛江市外海深水网箱养殖发展规划(2015~2020年)》的实践期,政策给予了一些红利。
但动荡的市场与天气,让不少养殖户遗憾离场。如今,金沙村进行大规模深海养殖的企业仅剩4—5家,留下的企业,仍面临多变的挑战。
要使企业更长久地在湛江扎根,当地渔业须从粗放式管理转向专业化、系统化。2023年,湛江相继出台多个政策文件,提出综合使用信贷、融资租赁、专项债券等金融工具,支持当地现代化海洋牧场发展。
此外,政策引导下,针对海洋渔业的保险逐渐开始细化,金鲳鱼、大黄鱼等南海水域的适养鱼类被纳入政策性保险,政府亦给予一定补贴。
2023年,梁欣颖花580万投保了气象指数保险,成为村里第一位购买海洋渔业相关保险的企业家。得益于预先投保,去年台风灾害中,公司得到了1000万的赔付款。对需要提前预购大量饲料及鱼苗的渔业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周转资金。
针对海洋牧场的财险,为海洋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关键的外部支持。而为对抗市场风险更重要的变革,发生在产业内部。
种业核芯
2020年,经济学家周洛华曾顺着鱼贩交易鳗鱼苗的码头向上摸索,寻找产业链上的各方,试图回答一个问题—谁决定了鳗鱼苗的价格?
他最后用“高杠杆”和“高科技”,概括了鳗鱼产业链上的两类企业。前者是依靠高负债进行货物流转的中间商鱼贩,后者是掌握鳗鱼苗淡化培育技术的上游养殖户。
码头交易让他惊讶地发现,在鱼苗买卖中,价格并不由供需关系决定,最终定价权掌握在“最能控制风险的人”手中,在这个案例中,便是能用技术应对产业风险的鱼苗养殖户。
在电子信息领域,掌握芯片技术的英伟达,近年以几乎翻倍的收入增速成为产业链鳌头,其余公司难以望其项背。与之相类,种业可谓水产行业的芯片。要提高本地水产行业的抗风险性,育种技术是其中关键。

上世纪90年代,退伍军人刘定回到湛江雷州,建立了当地第一个生产虾苗的企业,海威种苗基地,后将之发展为海威农业集团。海威从种苗繁育开始,逐渐搭建了一条覆盖水产育苗、饲料研发、水产养殖、食品加工的全产业链。
其中,南美白对虾长居国内对虾养殖数量的第一名,这亦为海威养殖的主要虾苗。截至2023年,我国南美白对虾总产量为215.44万吨,约占全球该对虾产量的1/3,也超过我国虾类总养殖量的1/3。
但在种虾繁育近20年后,种虾进口依赖逐渐成为一个迫切的问题。2016年,国外一家头部企业曾断供种虾,仅出售虾苗,掌握优质“亲本”的企业成为虾苗价格的决定者。种种背景让海威意识到,要走向育苗的更上游,育种。
求变逢时。2018年,在广东“一核一带一区”的区域发展规划下,湛江被定位为粤西地区副中心城市,海洋经济成为其发展核心。同年,省级实验室湛江湾实验室获批建设,一个产业导向的科研单位落地湛江。围绕海洋装备、能源和生物三大领域,实验室将科研人才如东风般引入湛江,而民企亦主动入局,为育种研究补全了重要的产业落地板块。
体系搭建好后,育种进度节节提高。湛江湾实验室硇洲族大黄鱼研究所所长张博表示,海产品育种是一件需要顺应地利的活动。正如南美洲海域能筛选出种质优良的对虾,本土海域亦有许多适合当地繁育的海产品。早期,野生捕捞导致大量海洋物种数量骤减,培育适合本土养殖的水产品种,成为当下海水养殖和保育两个方向的重点。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硇洲族大黄鱼的人工繁育,成为实验室育种的重要课题。

在金鲳鱼被大规模海水养殖之前,国内海水鱼市场上,大黄鱼产量常居我国海水养殖鱼类之首。如今,大黄鱼仍为我国海水鱼市场所占份额最高的养殖鱼。
但历经多年,闽—粤东族大黄鱼的人工繁育亲本正逐渐退化,湛江海域野生的硇洲族大黄鱼,亦因人工捕捞等原因,种群数量不断降低。如果实现人工繁育硇洲族大黄鱼,能在提高硇洲族大黄鱼数量的同时,帮助闽—粤东族大黄鱼进行更好的繁殖,延缓长期单族繁衍带来的退化。因此,从保育与经济需求而言,这都是一条必须走的路。
人工繁育的决心很大,鱼却胆小。常年生活在水下30米以下海域的大黄鱼,一旦被捞至水面,鱼鳔便会因气压变化而膨胀,最终将鱼胀死。即使万般留心,最终鱼的成活率也不足1/5。得知团队要做野生大黄鱼的繁育,当地渔民总说,这是做不成的。
从开始捕捉野外硇洲族大黄鱼,到成功让它们在陆地上存活,团队花了半年多的时间。通过改良捕捞方式,制作海水鱼的驯化装置,野生大黄鱼的存活率最终升至一半。
“刚来岸上时,每有人靠近观察,它们会咚咚咚地跳出池子,最终把自己吓死。”常年和鱼打交道,张博和渔民一样,熟知它们的性格。受惊吓时,大黄鱼的身体会收缩,挤压鱼膘,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