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迪茨堡的岁月诗篇

作者: 暗物质

首先,让我们来看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恩斯特·费迪南德·厄梅(1797—1855)的一件作品:对角线构图的核心是远方立于山顶之上的城堡,视角位置略微倾斜,厄梅用多个消失点、逐渐减弱色彩以及柔化细节的技法实现感官上对纵深的体验。他选择将城堡的部分区域沐浴在日落或日出的金色光芒中,与天空和周围景观的深蓝色及灰色形成戏剧化对比。远处城堡与更为具体的前景元素对撞之下,空气透视的运用引导观众视线向上,从而强调城堡的存在。观众会明确感受到城堡是画家真正想要描绘的对象,其轮廓主宰着整个景观和视觉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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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费迪南德·厄梅(1797—1855),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这幅厄梅肖像是画家约翰·卡尔·贝尔(1801—1869)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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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梅这幅《萨克森的科尔迪茨堡》的成画时间为18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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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迪茨堡曾是军事堡垒、宫殿、济贫院、疗养院和监狱,现为博物馆。

画中城堡是科尔迪茨堡,坐落于中欧主要航道之一的易北河支流茨维考尔穆尔德河边的山坡上。从古堡所在的科尔迪茨小镇出发,开车1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千年名城、曾是萨克森王国首都的德累斯顿,厄梅的故乡。

沧桑变迁

中世纪初筑时,科尔迪茨堡是被初代领主蒂莫一世用来当作瞭望哨的典型哥特式防御工事。到16世纪下半叶,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特大刀阔斧地在保留防御功能的基础上,将其改建成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宫殿,比例优雅的对称立面、大型矩形窗户、带有装饰图案的山墙和拱廊以及繁复华丽的内饰都是显著特征。不久之后,科尔迪茨堡的部分建筑设施在一场大火中被焚毁,新一任萨克森选帝侯“强者”奥古斯特二世下令重建,当时正值巴洛克风格席卷欧罗巴大陆之际,于是浴火重生的古堡增加了弧形屋顶、更为精致的立面装饰以及带有巴洛克风格韵味的内部布局,但巴洛克元素的使用不像其他城堡宫殿那样全包全览,而是相对克制地体现在装饰细节上。

19世纪初,科尔迪茨堡厚重森严的石墙不再仅为权力服务,萨克森末代国王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三世下令将古堡用作济贫院,向穷困潦倒和弭患疾病的人敞开大门,为他们提供食物和救助。随后科尔迪茨堡的身份再次嬗变,改建为一家疗养院,更准确来说是主要收治精神病患者的医院,直至20世纪初。厄梅这幅《萨克森的科尔迪茨堡》的成画时间是1828年,刚好卡在了古堡功能转向精神疾病疗养院的时间段。

二战传奇

1912年,德国政府决定将科尔迪茨堡改建为监狱,作为关押政治犯和被认为对国家构成威胁的个人的高度戒备的拘留所。为了适应其新功能,在保持历史元素结构完整性的同时,古堡进行了重大的建筑改造。外部改造主要集中在加固大门、外墙和窗户,在城堡墙外挖有壕沟、加设围栏和额外的障碍物,周围新增瞭望塔、哨所和隐蔽监视点;内部则是在墙壁和天花板增加钢筋和混凝土,房间被细分为更小、更实用的空间,带有大窗户的房间通常被封闭或缩小以减少与外界沟通,在通往城堡不同区域的路径设置安全门,用钢板加固,并用厚重的门锁固定。所有改动都旨在加强古堡关押囚犯的功能性,抵御任何潜在的囚犯起义或越狱企图,高风险或叛逆的囚犯通常被隔离在城堡的不同区域和安全系数更高的地方,例如在物理和战略上都被隔离的塔楼牢房,从那里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1933年纳粹政权接手时的科尔迪茨堡,一座固若金汤的恐怖监狱。纳粹将领赫尔曼·戈林曾自信满满地表示,绝对不可能有人从这里逃脱。科尔迪茨堡,纳粹官方编号Oflag IV-C,Oflag是德语单词Offizierslager的缩写,意为军官战俘营,巅峰期大约关押了800多名来自英国、法国、波兰、比利时、荷兰等各个盟军国家的被俘军官。

纳粹犯了一个致命性错误。将一批接受过良好教育、拥有各项专业技能、实战经验丰富的军官关押在同一个战俘营,等于变相提供了一个互相切磋交流的平台。德军管理越是严格,越是对外吹嘘科尔迪茨堡的戒备森严,对于这批富有战略且执行力超强的军官而言,越狱就越有挑战性,也就越有成就感,后来科尔迪茨堡成为二战历史上以“越狱”闻名的纳粹战俘营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统计数据来看,从1933年到1945年的12年间总计有超过300名战俘试图越狱,绝大多数尝试都被挫败,至少有35次成功,虽然大多数越狱者在逃脱后不久就被重新抓获。随着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拥有不同知识技能的军官们一批批来到科尔迪茨,越狱手段呈现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竟发的景象:从最基本的挖隧道和爬城墙,到伪装成德国士兵、工人甚至平民,拿着伪造的身份文书大摇大摆走出古堡;有发挥精湛演技假装精神崩溃骗取德军信任,在送医路上伺机逃跑的;有利用自己身材瘦小的特点钻进床垫甚至红十字包装箱被光明正大送出去的;还有玩消失其实藏身隐蔽角落,趁着看守们到处搜查时,找机会偷偷溜走的……

其中最具想象力和创造力,甚至带点浪漫主义精神的一次越狱是“科尔迪茨滑翔机”计划。在纳粹即将溃败的最后几个月,两位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比尔·戈德芬奇和杰克·贝斯特在监狱图书馆找到了一套英国飞机设计师C.H.拉蒂默-尼德姆撰写的《飞机设计》,和狱友托尼·罗尔特中尉一商量,罗尔特建议:“我们制造一架滑翔机,从科尔迪茨飞出生天。”于是一个伟大的冒险计划开始落地,估计德国人怎么都想不到这套书还能当作逃生指导手册。

三人小组招募了12人组成滑翔机设计核心团队,自称“十二使徒”,其中有剑桥大学机械专业毕业的工程师威廉·安德森少校、英国飞行员杰弗里·斯蒂芬森以及英国飞行员兼工程师洛恩·韦尔奇等人,他们在阁楼上建了一堵假墙,隔离出秘密空间作为工作室,然后用堡垒中的床架、铁窗栏杆、留声机弹簧片等材料制作工具,用地板制作翼梁,用棉布制作机翼蒙皮,用电缆制作控制线,持续工作几个月后,真就造出了一架滑翔机。古堡倾斜的屋顶被选作跑道,“十二使徒”计划在夜幕掩护下,利用装满混凝土的浴缸作为弹射器,让滑翔机弹射到跑道上起飞。

当滑翔机准备进入测试阶段时,二战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虽然纳粹德国负隅顽抗,但盟军的胜局已基本锁定,于是小组决定,如果党卫军决定在战败前屠杀战俘,就用滑翔机当作信号弹,引导盟军前来救援。最终科尔迪茨滑翔机没有飞向天空,验证该计划是否可行。4月15日,盟军顺利进入古堡,当重获自由的军官们从阁楼密室把滑翔机拖出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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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期间,被俘的盟军军官们曾在科尔迪茨堡的庭院中集合,也多次试图逃出这座监狱,被纳粹收缴的越狱工具也留在城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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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期间,被俘的盟军军官们曾在科尔迪茨堡的庭院中集合,也多次试图逃出这座监狱,被纳粹收缴的越狱工具也留在城堡里。

2006年,由萨克森州政府拨款,经多阶段精心维护和修复后,科尔迪茨堡逐渐恢复原貌,也得益于本身建筑风格在二战风雨飘摇中依然保存完好。现在的古堡是一座二战历史博物馆,存有大量详细照片和战俘的越狱工具等资料,包括科尔迪茨滑翔机的设计图纸,参观者可以通过这些历史碎片感受在残酷战争中依然不屈的坚韧精神。

科尔迪茨滑翔机原型机在战后不知所踪。2012年,在英国广播公司第四频道的纪录片《逃离科尔迪茨堡》里,制作团队用与当年相同的材料1:1复刻了滑翔机,并用原计划里的弹射方式起飞,滑翔机成功飞行一段时间后,落在距离古堡180多米的草地上,证明该越狱计划真实可行。这架复制品现存于科尔迪茨堡的阁楼中,是博物馆藏品的一部分。

世纪寓言

厄梅这位19世纪中叶的德国画家当然猜不到他的祖国会在半个多世纪后陷入何等疯狂的境地,而他笔下的这座城堡将会成为这段恐怖岁月的见证。不过有时候事情很奇妙,2015年,德国开姆尼茨艺术博物馆将两幅在二战中被纳粹抢劫的厄梅画作交还给原藏家贝罗尔茨海默家族,于是就这样通过作品,厄梅微妙地与这段本来很难跟他扯上关系的历史产生直接共振。

让我们再次凝视厄梅画布上的古堡,明暗交织的金色微光与深蓝荫翳似乎在讲述一个横跨世纪的寓言,它并非只是一座静默的建筑,它矗立山巅,被高高托起,既遥远又神秘,仿佛独自承载着某种尚未被言说的宿命。当高墙再次成为权力与囚禁的象征,却未能禁锢那些渴望自由的灵魂。或许,厄梅在描绘科尔迪茨堡时并未意识到,他的画笔已然触碰到了时间的涟漪,成为一个交错的锚点,画中古堡的命运早已与后世的自己紧密纠缠,彼此映射,跨越时间的深渊,最终凝固在画框之间。

(责编:李玉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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