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天堂
作者: 李铭雨水节气里下雨,在北方是罕见的。天气还很凉,下的是冷雨,落在地上变成了冰雨。秉义车里的音响放着刘德华的老歌:“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露水镇近了,这是秉义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老家。父母年纪大了,一直不肯进城。秉义以前逢年过节都要回到露水镇来,后来只是过年的时候回来。赶上这几年忙碌,秉义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秉义叫黄秉义,自从升任局长,秉义两字就被人省略了,大家都叫他黄局。被人叫着叫着,秉义有时候都忘了自己的名字。路面很窄,有了冰雨以后显得更加湿滑。秉义小心翼翼开着车,他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初十,在老家没出正月都是在过年。扭秧歌、摆黄河阵,很是热闹。对了,马上要过元宵节了,在乡下那更是一场盛会。
秉义这次回来很是仓促,事先没有准备什么。也就是说,这次回村不在秉义的计划之内。既然回来了,给爸妈和哥嫂带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秉义把车开到超市的负一层,很快就把后备箱装满了。开车走在路上的时候,妻子小梅电话打了过来,显然,事情越来越糟糕了。
秉义先发制人,说:“等过完元宵节,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吧。”
小梅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父母和哥嫂显然对秉义的突然回家感到意外和惊喜。没进村的时候,秉义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听。秉义拨给大哥黄秉忠,电话接通了,不过是大嫂替他接的。大嫂说:“秉义啊,你大哥在秧歌队敲鼓呢,啥事儿?”
秉义说我马上就到家了,不用告诉大哥,叫他好好敲鼓吧。
秉义的车到村口的时候,老远看见大嫂率领全家老少站在大门外往村口张望。大嫂是朴实的乡下人,对人真诚得能掏心掏肺。这些年,父母在大哥大嫂的照料下,身体状况不错,在乡下生活得也舒心。
秉义在城里给父母买了楼房,为了父母进出方便,选的是一楼带小院的那种。父母被接过去半年,就吵吵着再也不想在那里住了。父母习惯了乡村生活,在城市里邻居老死不相往来,叫他们受不了。还有,秉义的父母上厕所不习惯,坐便器选得太高档了,按钮又多又难懂,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始终不能理解,屙屎撒尿用得着这么复杂吗?
秉义依了父母的意愿。大哥大嫂也孝顺,愿意照顾老人生活。秉义跟妻子小梅商量一下,既然父母跟着大哥大嫂在乡下过日子,那城里给父母买的这户楼房,也不大,六十多平,干脆就给了侄子娶媳妇用。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两好换一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哥大嫂喜不自胜。这些年在露水镇娶媳妇不容易,家里有汽车,在县城有楼房,是基础,是标配。没有这两样,婚姻大事儿你就免谈吧。秉义这么慷慨大方,解决了大哥大嫂最大的心病,内心感激秉义,越发地对父母好。侄子娶媳妇也有了底气,可以选一选,挑一挑。媳妇娶得满意,两口子结婚以后就在城里上班。隔三岔五回乡下一趟,给秉义家捎来乡下的小米、蔬菜和蹓跶鸡、笨猪肉。秉义基本不在家里吃饭,但是每次侄子和侄子媳妇又往家里拿了什么东西,小梅都是会跟秉义讲的。
兄弟之间关系好,两家走动得就勤。得知秉义突然回乡下来,大嫂知道该表现一下了。嘴上答应不告诉丈夫,撂下电话第一时间就叫人给秉忠捎信。大嫂心里知道,秉忠在露水镇现在的威望,很大关系是因为这个有本事,且在城里做官的小叔子。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把秉义迎进了家门。屁股还没坐稳,大哥秉忠穿着秧歌队的服装,拎着鼓槌颠颠地跑了回来。大哥倒也实在,生怕自己在城里当官的弟弟又是回家丢下东西,说不了几句话就走。大哥问这次秉义怎么安排的行程。是的,全家人一直以来都是以秉义的安排为主,从来不问他为什么着急走。
秉忠问了,秉义就说了。最近工作压力大,过年局里部署的工作也很紧张,现在总算熬过了紧张阶段,自己也感觉身体有点儿吃不消了。主要就是平时工作忙,缺乏锻炼,血糖和血脂都有点儿偏高。想趁这几天假期调整一下,抓了中药,城里不清静,就赶回乡下老家过元宵节来了。
秉义说完,全家人都开心起来。秉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虚的,他不能把心事跟家人如实说,只是编了这个借口。父母又开始问小梅和孩子怎么没回来,秉义说孩子现在比大人都忙,虽然还没开学,但是钢琴课、舞蹈课,各种课都在排着,孩子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对了,孩子还想趁着这几天学习游泳。
全家人一起唏嘘起来。城里就是跟乡下不一样,在乡下孩子都是散养,在城里那可是啥都要学习。比如这游泳,乡下的孩子都是在大水坑里扑腾会的,干吗还花钱去找人学习啊。
秉忠说,咱们小时候哪有人教游泳啊,都是从大水坑里自己悟会的。秉义笑着解释,人家是有专业的教练教,姿势正规,咱们那时候学的都是“狗刨”,这要是在城里的游泳池里一顿刨啊,得把狗都给刨没喽!
秉义的话引来大家的笑声。大家心里都安稳了,既然秉义不走了,那全家马上落实不走的招待规格。侄子和媳妇主动把下屋最好的房间让给叔叔,秉义不同意,秉义说好不容易在家住几宿,必须跟父母一起。这样晚上睡不着还可以聊天儿,听父母讲讲这些年露水镇里的新鲜事儿,听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奇闻逸事,很有意思。
秉义的决定总是平易近人、深入人心。
大哥喜气洋洋地拎着鼓槌再回外面的秧歌队排练去了,正月十五大哥的秧歌队要代表全镇去市内展演。从火车站一直扭到滨河路,全程七八里地呢。大哥是领头打鼓的,不能马马虎虎。
吃饭的时候,请来了家族几个长辈。大家都敬秉义的酒,却没有一个敢劝酒。大哥秉忠早在开席之前说明了情况,秉义平时工作忙碌,好几年都不能回家好好过个年了。今年是领导强烈要求他回来休养几天,正好赶上吃中药,酒就不能喝了。
虽然没有喝酒,但是秉义哪一个长辈也没落下,挨个儿敬了茶,说了祝福的话。大家都寒暄着,都夸秉义不忘根本。
夜晚,外面很黑。侄子过来告诉老叔,他把尿桶放在门口了,晚上解手拿进来用就成。秉义答应着,嘱咐孩子早点儿去休息。
老父亲在酒席中途就撑不下去了,他雷打不动地到点就睡觉。现在,就在秉义的身边酣酣地睡着了。母亲心疼秉义,一直陪着秉义说话。秉义握着母亲的手看,发现母亲又苍老了不少。胳膊上和手上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看着母亲的模样,秉义想起小时候母亲送自己上学的样子。每年开春上学,母亲从门前榆树上折几枝榆树枝,上面结满密密麻麻的小榆钱。母亲耐心地采摘下来,掺上玉米面,给全家贴大饼子。秉义带着榆钱大饼子去上学,中午吃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看到大饼子上有母亲的手印。那手印,一直在秉义的心里晃,晃了好多年。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寂静的乡村夜晚,那种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细心的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异常。秉义虽然把回家待几天的理由说得很自然从容,理由也很充分,但是母亲知道儿子有心事。
秉义不主动说,母亲也不说破。母子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上学,聊村子里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媳妇在网上聊天跟人跑了,丢下个孩子没有人管。千年的谷子万年的糠,都趁着夜色拿出来晾晒。渐渐地,说话的声音变得小了,咯咯愣愣地裹进渐浓的夜色里。
秉义是在母亲的絮叨声里睡着的。
秉义好像在做梦,又好像不是。几张脸凑过来,在秉义的跟前晃来晃去。秉义竭力挣扎,可是身体没有力气挣脱,也躲不开那几张脸。秉义仔细分辨,是妻子小梅的脸,小梅质问:“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在外面找女人?”
秉义想分辩,可是话在喉咙里堵着,干着急就是出不来声音。小梅其实哪点都好,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找女人呢?一个声音替秉义争论着,那是人之常情,每个男人都会把持不住的。一个成功的男人就应该有很多女人陪伴。小梅生气,转身赌气走开了。秉义也走出了房间,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一片森林里。到处都是荆棘,秉义奋力劈开一条路来。胳膊和大腿都剐破了,出汗以后钻心地杀着痛。
秉义要洗澡,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站着沈曼。秉义说我洗澡呢,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沈曼笑吟吟地宽衣解带,忽然门开了,闯进来一群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儿都有。有人拿着一把菜刀砍了过来……
秉义嗷嗷地喊了好几声,浑身冒出大汗。母亲使劲儿推了他几把,秉义这才醒转过来。秉义坐起来,他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来。母亲安慰着秉义。秉义拿起枕头边上的手机一看,时间是凌晨三点。
秉义已经睡不惯火炕,炕硬,尽管母亲给铺了好几层的被褥,秉义还是感觉硌得慌。枕头也不得劲儿,秉义喜欢软枕头,家里的枕头都太硬了。
秉义没有说梦的内容,母亲疼惜地看着儿子,没有多问。
第二天,是村里的家族长辈轮班请客。主请的人自然是秉义。秉义盛情难却,开了口子,很难在家吃一顿饭了。
在五叔家吃饭的时候,五叔不顾秉忠的一再暗示,还是跟秉义说了一个事情。五叔是秧歌队的会首。秧歌队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五叔和秉忠做主。秧歌队扭秧歌的技术没的说,露水镇的高跷秧歌那是远近闻名。可是,现在秧歌队的服装参差不齐,主要是新旧很明显。平时扭还行,要是参加全市的秧歌展演,那是真刀真枪比拼的,恐怕跟别的秧歌队比就逊色了一些。
秉义问五叔,需要他做什么。五叔自己先干了一杯酒,说:“秉义,五叔明人不说暗话,还得求你给帮个忙。县文化馆有新的秧歌服,他们搞非遗的时候置办的,没发放完,能不能借咱们露水镇的秧歌队用一下,过了这个元宵节就还给他们。”
秉义一下子想起来跟市文化局的局长是同学。掏出电话来,给老同学打了过去。秉义也没客气,直接把事情说了。文化局局长笑了,说你黄大局长说话了,我还敢不执行。你这样,派人来吧,我给你三十套。露水镇的秧歌队我们知道,这服装就免费给了。不过有个条件,叫他们管事儿的,带着文化站的站长一起来。给我们签个协议,就是以后,文化局有什么非遗展演任务,你们来配合演出就行。
电话放下,抬头就看见五叔一张无限佩服又无比感动的脸:“这可是解决了大事儿,要不是秉义,这困难没法办啊!”
秉义客气几句,嘱咐下午就去落实。秉忠特意强调,必须带两只蹓跶鸡给人家表示一下,不然显得咱们不够意思,不懂事儿。五叔拍了桌子,说解决了这么大的事情,给送点儿乡下的土特产,算个啥?
晚上的饭是在村民委员会主任大栓家吃的。大栓安排的规格,比五叔家高了一个档次。饭吃到一半时候,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秉义知道是五叔把秧歌服装取回来了,还拉回来一面大鼓。事情办得漂亮,大栓也以官方的身份隆重致谢。
大栓两杯白酒下肚,还不停,继续启开啤酒“挂帽”。在露水镇喝完白酒喝啤酒叫挂帽。大栓挂着帽的时候,话就多了。听说把秧歌队的困难解决了,大栓此时动了感情。端着酒杯先是回忆两家的友谊,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以及当年大栓跟秉义一起上学的时候,上树下河的琐碎细节。最后,大栓说:“秉义,我大胆叫你一声秉义,我大栓高攀了。兄弟现在遇到个难事儿,整不好,我就得被撸下来了。我难啊我……”
大栓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
大栓喝断片儿了,“呜呜”哭着钻到了桌子底下。秉义仔细听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大哥秉忠的讲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乡里开春修路,在后屯子二歪家那儿卡住了。二歪不让从他家地里过,还说谁敢动他家地必须给高额赔偿。大栓说,我们家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干部,这要是干半道儿叫人给撸下去,多砢碜?丢不丢人?孩子在学校咋待?媳妇在村里咋混?
县里把任务下到了镇上,镇里的领导就把事情推到了村里。后屯子二歪家是大家族,有势力。二歪不是等闲之辈,脖子歪是因为当年打过一场硬仗,在两个村子家族斗殴的过程中被打歪了脖子。
大栓是搞不定了,镇上的干部很生气,说了狠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保证修路工程顺利开工,那你大栓别干了。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秉忠披着衣服从外面进来。脱鞋上炕,也要在这屋凑合一宿。
母亲把秉义晚上做梦喊醒的事情跟秉忠说了。娘俩商量了一下,知道这次秉义回来一定是有事儿。只是这事儿,秉义不便讲出来。母亲陪聊了半宿,有点儿吃力。所以娘俩商量了,晚上叫秉忠也来聊天儿。两人陪着秉义唠嗑儿,南朝北国地说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