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定理

作者: 钱禹坤

廖枫差不多坚持不过今晚了,诗雯一直在守着他,也可以说没守,她连病房都没进,只待在走廊上,安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像个蜡人。廖枫是她前夫,而我不知道我应该算什么。认识诗雯是在几个月以前,纯粹是个意外。

我不记得那次喝了多少。老海组的局,刚过九点,所有人都有点儿魔障,小黄开始拿我寻开心,跟我说,老齐你肯定是不喜欢女的,这条件也不差,谈一个黄一个,保质期都超不过半个月。我没说话,已经忘记当时在想什么,又自己闷了一口白酒,一股热浪滚下去,扎胃,烧脑,昏天暗地。老海把话接过去,要我说咱老齐是不喜欢年轻的,都降不住他,得老帮菜上马,最好大他一轮。有没有兴趣?我给你介绍一个,大不了一轮,大你六岁,够抱两块金砖,离过婚,还有个孩子,没准儿你就好这口。一桌人哄堂大笑。我确信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说别人,也跟着笑,笑岔气了,胃里倒海翻江,吐桌上了。酒局就此结束。第二天我准时上班。头是裂开的,像有人在我脑袋里拧螺丝。老海看见我,说酒量见长。我说,说正事儿。他说,月度计划是该交了。我说,昨晚你提到那个女的,我想见见。老海顿住五秒钟,像电脑程序卡了bug,反应过来才和我说,酒话,你当真了……我说,有没有这个人?他说,有,但不合适,她真有个孩子。我说,我想见见。

诗雯算我们甲方,做财务,老海在客户现场认识的。她愿意见我,后来我知道是事出有因,但这都是后话。她不排斥我,且把与我会面这件事看得很正式:妆很浓,足以遮盖年龄,看上去比我年轻,骨感,一身正装,短发,衬衫领口两颗扣子没系,干练不失性感,目光冷冽而诚恳,一直看着我,我好几次刻意躲闪。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她只负责端坐与静默。我与她说起我的生活——如水平淡,我的朋友——大部分也都是同事,我的工作……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话题,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不厌其烦地与她罗列起公司的部门组成、介绍我的工作内容:数据集成部、AI智能部、互联网部……我所在的数据集成部,就是帮助企业解决业务数据孤岛,把分散的、独立的业务数据集成,便于各部门数据共享互通……出乎我所料,诗雯对此很感兴趣,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会有“孤岛”?“孤岛”为什么一定要被解决?独立不好吗?我说,企业内部系统都各自为政,标准不一,不经过处理,部门之间没办法有效交换数据;独立好啊,可独立的好处,只局限部门内部,一家公司整体运转,独立就是不通,不通就会淤塞……她说,不能一开始就全盘考虑吗?我说,不能,几乎所有企业都是从小做到大的,业务系统逐年采购,都是不同供应商,想统一规划,没有可能,这就是行业里所谓的“孤岛定理”……

后来诗雯又问了很多,我差不多把我能讲的都讲了,甚至连“孤岛”解决的技术性方案都说了一个遍。说多了,诗雯便完全听不懂了,开始发愣,我适时打住。本来已经缓和的气氛,又重回尴尬。我低着头吸干了杯中奶茶,一颗一颗数着数,把“珍珠”也都嘬进嘴里,一直在努力找寻更多话题。反而是诗雯率先打破沉默,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提起的话题,就让我措手不及:“我有个孩子,七岁,女孩儿,如果你不介意,而且能肩负起父亲的责任,我们随时可以领证……”

后来我们保持通常意义的联系,我没同意也没拒绝,我将和她的见面归于一时兴起。情感在我身上永远无法保鲜,更何况是这样一场“意外”。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某种意义上的。在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直抓着我,我不想轻易放手。于是我认识了她的前夫廖枫,和她的女儿小草莓。

坐在走廊里的诗雯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眉头锁紧,离她近一些,能听到细微的嘶嘶声。我说,上火了。她说,智齿,肿了两天了。我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试图安抚,后来我觉得多此一举,又放下。诗雯不说话,用手又按了按面颊——疼痛在持续侵蚀她的神经,分散了另一部分的痛苦。沉寂了许久,才跟我说,她是在想草莓,草莓已经很久没见爸爸了,谎话抻不了太久,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说,草莓七岁了,或许可以接受现实。不行!诗雯回复得坚决,不容反驳。我一时哑言,看了看表,四点一刻。我便把外卖放到诗雯旁边,跟她说,草莓要放学了,今天我去接吧。

辛苦了,诗雯面无表情地回复。

临走前,我路过廖枫的病房,透过窗子看到廖枫浑身插满了管子,像一部赛博机器。他刚从ICU被送出来,已经失去了抢救的必要。死亡的气息隔着一堵砖墙溢出来,与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化学反应出幽暗的物质,充斥于空气中,让人窒息。我转身逃掉。

草莓还算好带,回家就自己写作业,和她妈一样不爱说话,不搭理人,其实她谁都不搭理。小姑娘还有一点不好,不太自立,自己不会系红领巾、不会系鞋带……用诗雯的话说,是被她爸爸惯坏了,之前这孩子跟廖枫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廖枫照顾得无微不至,现在她跟妈妈生活,这方面就差点儿意思。诗雯不会照顾人,或者说她从来就没照顾过谁,为此母女俩没少冷战。跟诗雯接触了几个月,我也很难判断,这到底是谁的错。诗雯没有亲近的人,包括草莓,包括廖枫。可能除了她的母亲和妹妹,我就没见过她与其他任何人产生过什么过密的情感交集。而她的母亲几年前就已跟着妹妹移民比利时布鲁日,她们也只剩下了一些网络上的交流空间。母女俩牵绊彼此,互为情感依托,却远隔万里;至于妹妹,作为独生子的我,无法理解她们之间那层复杂的关系,难以想象,怎么可能头一天通话,两个人还好好的,互通近况,关心彼此,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场战争,即便我选择回避,也能隔着一道墙,听见她们的争吵,不可调和,无休无止。在我与诗雯“交往”的几个月里,这样的情景,我经历过无数次,印象最深的就是,通话的最后,妹妹总会近乎咆哮地说出一段方言,大致意思就是,诗雯!你注定就只能一个人活着!

诗雯家冰箱几乎是空的,我只好点了个外卖。送到后,草莓作业已经写完了,趴在餐桌上听故事机。我把饭菜摆她面前,她没反应,我用勺子递到她嘴边,她才勉强吃了一口。故事机里在讲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声音是廖枫的——之前诗雯和我讲过,是他事先录好给草莓的——草莓看起来有些迷惑,却又听得认认真真。听到这个浑厚而陌生的声音——其实从我认识廖枫开始,他就已经躺在床上说不了话了。我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我跟草莓说,爸爸走了快一年了,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世界上的一些国家,还是挺危险的……草莓把故事机放一旁,一双眼睛真的红成两颗草莓,像被捅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爸爸死了……我彻底慌了神,忙说,你在瞎说什么呢?他出差前就生病了,我都知道……草莓啜泣着回复。我说,爸爸好好的呢,不能这样乱猜!草莓自己把眼泪擦干,说,那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联系我,连个电话、视频都不打一个?我说,就快了就快了,电话会打来的,视频也会打来的……

一时冲动,一团糟,事后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好不容易把草莓安抚回屋,我回到餐桌前坐下,心有余悸。餐桌上的“廖枫”还在读《城南旧事》,刚刚讲到了:“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返……”

差不多是在半夜两点的时候,诗雯的电话打了进来,我当时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接了电话,就听到她在听筒里跟我说,廖枫走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诗雯继续说,有些话,我一直没说,现在可以说了。我说,你说。她说,当初同意见你,都是因为草莓。我不适合作一个妈妈,而草莓确实需要一个爸爸,我算是利用了你,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相信你也一样。我想了很久,还是不能拖累你,我可能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就像是你的“孤岛定理”……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夜晚短暂,而我很累,我需要一个完整的睡眠调整自己。阳台的窗子欠了一条缝隙,一阵风吹进来,棚顶的吊灯左右摇摆,在我的“世界”里摇摇欲坠。我关掉灯,倒头睡了过去。梦里我又再一次见到了我妈:我爸在饭桌前面无表情地喝酒,我妈在她的书桌前读《城南旧事》,像所有记忆中的过去一样不搭理我。我用手扯她的衣襟,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记忆里的样子不在了,她现在长着诗雯的脸。我吓坏了,向我爸大喊大叫。我爸只在远处笑,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酒……

公司的新产品内部推介会,开在一个月之后。

新产品是智能AI部门关于AI大模型的视频数字化人脸替换技术。说是独创,很牵强,只是对欧洲一款大模型视频开源框架的封装。产品经理满面红光,绘声绘色,从技术底层到上层呈现使用,一一讲解,细化到底层源码改造部分的时候,激起台下一小部分研发同事的啧啧赞叹。不在一个部门,AI的前沿技术我听不懂,但真正看到应用实践的时候,我脑子恍惚了一下。推介会还没结束,我便私下找到了产品负责人,拿到了产品白皮书,回到办公桌上细致研读了至少一个钟头,最后关掉电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一个月都没再联系过的号码。

诗雯这次没有任何回绝我的理由。

一天后我们就再次见面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诗雯又瘦了不少,快脱相了,不知道是因为廖枫的后事,还是因为草莓。廖枫的面部建模与声音调校需要大量素材,诗雯提供了不少,都是些手机里的短视频和照片,照片大部分是廖枫和草莓的合照,诗雯没有一张出镜。模型需要训练素材库,不间断输出一些成果,诗雯全程参与,对输出的模型提出修改意见。整整三个小时过去,诗雯修改了至少数十个版本,细致到皮肤的粗糙度、法令纹的深浅度、声纹的颗粒度……最后终于输出了一个她还勉强满意的版本。她睖眼看我,说,它还不会动?我说,那是第二步,数字人运动模式可以很逼真,但对于交互性的反应难免有问题,所以他们部门这次的产品突破点,就是将数字人的面部覆盖到人脸,让真人代替,这就像是在数字世界里给人贴了一张面具。

廖枫“复活”在视频通话窗口里的那一刻,我把自己都吓到了。我试图演练一场会面,我说,草莓,好久不见……视频里廖枫跟着同步说出同样的话。没有瑕疵,来自天堂的呼唤。与我感同身受者,恐怕只有诗雯。我看向她,她眉头是锁紧的,不说话,思绪好像是飘走了,掉进了平行的世界。整整一分钟过去,她才回过神,跟我说,不对。我说,哪儿不对?她说,哪儿都不对。我翻出诗雯给的照片,仔细核对,看不出所谓的不对所指为何。诗雯打断我,模型都对,是你不对。

最后替换诗雯扮演廖枫,成为诗雯能够认可的唯一方案。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戴上“面具”后,其实连话都没有说一句,便单方面认可了自己的“表演”。工程师帮我们保存好模型,打了一个插件,存进手机,交给了诗雯。诗雯最后还问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工程师都一一解答,也包含那个我个人也存留的疑问:这样一种欺骗式的视讯应用,是否合法?工程师的答复解释了这个问题:其实欧美已有先例,自然有约束,那就是无论场景用在何处,视频画面的右下角处都会出现一个无法破解的视频水印“K”字字符,用以甄别视频真假。“K”字水印已成国际惯例,加上鉴别视频的检测技术也已经问世,自然也就能规避风险。

用脑过度,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这一天我再次被诗雯“领”回了家。并不意外,习以为常,好像只是出了一趟长差。草莓见到我后也不惊讶,照常不搭理我,也同样不搭理诗雯。母女俩的冷战是这个家庭的底色。也许是作为一种回报,这一天我没睡沙发,第一次与诗雯有了实质性的关系。我没拒绝,也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我像这个家的男主人,欣然接受某种亲密关系的质变。诗雯全程如我所料,极度地“配合”,又极度地“冷淡”。主动与被动在她身上同时存在。我们就像是一对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式中年夫妇,在前半夜的最后,完成了一项固有的“仪式”,没有激情,空余形式。之后,诗雯拿过手机,打开了微信,拨通了一个视频对话。照例,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选择适度回避。我走出房门,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烟霭在潮湿的空气里蒸腾出一条弯曲的线,连通深蓝色的天空;半月挂在头顶,饱满的银白光,斗大的一颗星星伴其一侧,极频闪烁,像是在和月亮说话;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爸,拨通了他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嘈杂声。我爸说,啥事儿……三万!我说,没事儿了……我爸说,这败家孩子……碰!我挂掉了电话。

我抽完两支烟需要五分钟,诗雯和她母亲视频通话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

这次例外,推开房门后,通话还在继续。我一只脚刚退回来,诗雯一边和手机里的人说话,一边冲我打手势,意思是不必避讳。退回的脚又迈了进去。不是她母亲,是诗雯的妹妹诗雨——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但从着装打扮,到性格特点,二人都是一对鲜明的反义词——她们说着苏北一带的方言,我照常只能听懂个大概。诗雯是在质问,母亲一个人住,身体一直不好,诗雨很少去探望。诗雨做了一些解释,我听不大懂,但诗雯并不接受,还追问母亲的病到底怎么样了,近乎咆哮。两个人又争吵了几轮,这场通话才算结束。一片阴云覆盖诗雯的脸颊,她看起来很不好,手里无意识地刷着手机新闻,试图掩盖,但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我试探着与她坐近一些,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一点儿。我说,其实用你的话说,你和妹妹从小就不和,你妈从小就偏向你,是你说的,所以完全没有必要……诗雯不说话,那片阴云弥久不散。心里存有的疑问,这次我决定问出口。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应该把你妈接回来住,这样也许更好,或者说,当初老太太就没有必要出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批到了诗雯的逆鳞,这句话才说完,我就见到她神态细微地变化,唇色在一瞬间淡化下去,目光游离不定,瞳仁里盈满某种混浊,阴云散了,替换以迷雾,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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