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上的鹰

作者: 于永铎

刹那间,它宛如一只硕大的风筝,平平坠下来,锐利的爪子稳稳扣住了下导线。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下导线剧烈地摇晃起来。赵军强紧紧攥着绝缘挂绳,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遭遇了8级台风的小渔船,又似一张飘飞的A4纸,渺小而无助,身不由己地颠簸。恍惚间,眼前蹿出一团火焰,火焰中隐隐显出一个火人。火人拼命地摆动着双手,示意赵军强赶紧逃离这个危险之地;恍惚间,它竟愈发像一个人,即便蹲着,也足有一米高。此人绝非当下之人,倒像是从遥远的往昔,甚至是从更高维度意外误闯回来的神秘访客。

赵军强虽然身着金属屏蔽服,这一阵晃悠,特高压电磁场的感应非常强烈,让他阵阵作呕,身上仿佛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疼痛难忍。他强忍着剧痛,心中满是纠结,不知究竟该向前迈出一步,还是向后退避。毕竟,从事高空带电作业二十多年,如此诡异的状况,还是头一回遭遇。当务之急,得和塔下的班组长取得联系,告知他们险情。赵军强朝下望去,下面竟一片茫茫。在他奋力攀爬之际,竟悄然涌来一片大雾。赵军强满心焦急,脱口喊出:“喂,来了一只老鹰,我该怎么办呀?”

老鹰突然偏过头,锋利无比的鹰钩嘴,对准了赵军强的胸口。赵军强慌忙侧滑一步,再也不敢出声。倘若老鹰冲击而来,屏蔽服怕是瞬间就会被啄破。500千伏的高压电瞬间就能将他化为齑粉。即便老鹰不来啄他,一旦翅膀不慎同时触碰上下导线,引发导流导致大跳闸,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刺激这只鹰,得让它心平气和地飞走。对讲机传出一阵“滋啦滋啦”的噪声,在90米的高空中,听起来格外刺耳。老鹰显然受到了惊扰,扇起巨大的翅膀,下导线随之又是一阵剧烈晃悠。

“赵师傅!”对讲机里传出一声呼喊,还没等他回应,又是一阵“滋啦滋啦”的噪声。老鹰陡然腾空而起,翅尖距离上下两根导线仅有毫厘之差。赵军强只觉眼前一黑,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老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突然,掉头朝赵军强俯冲。赵军强下意识地缩了脖子,老鹰没有啄他,轻飘飘地落在一边。赵军强看得清楚,这是一次无声却极具威慑力的警告。

又是一阵噪声,他慌忙关掉了对讲机。

老鹰脑顶上的毛柔顺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般奓戗着。虽然如此,赵军强还是感觉来者不善,担心它随时会把自己开膛破肚。老鹰的双爪紧紧勾住下导线,稳如磐石。若爪子完全张开,想必比大砍刀还要锋利。此时,它静静地望向远方,远方的尽头,太阳悬于天际。此刻的太阳,较往日温和了许多,阳光一点儿都不刺眼。

单看羽毛,这只鹰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恶斗。翅尖处黏着几簇羽毛,背上的羽毛也是乱七八糟。赵军强暗自思忖,倘若这家伙在别处吃了大亏,跑到这儿来向他撒气,那可真就倒霉透顶了。赵军强讨好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归笑,心里头却一个劲儿地打鼓。他清楚,一旦老鹰杀过来,后果绝非他能承受的。

“大哥,”赵军强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千万别冲动啊。”

老鹰扭回头,凝视着远方。赵军强稳住了神儿,没话找话,大哥,你知道这座铁塔有多高吗?想必不知道吧?告诉你,这座7号塔,整整有90米高。你要是来啄我,我肯定会触电而死,大哥呀,要是我被电死了,你绝对好不了。老鹰的眼球动了动,仿佛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赵军强朝下瞄了一眼,大雾不但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更加浓重。他真的慌了。再看老鹰,那轮廓愈发分明,似乎瞬间又大了一圈。赵军强心中一凛,意识到眨眼间,老鹰朝他平移了。

“千万别冲动啊。”赵军强摊开双手,示意手中并无武器,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背着的绝缘瓷瓶,“大哥,别怕,这东西不伤人。”

赵军强背着足有20斤重的绝缘瓷瓶,站在这摇摆不定的导线上,鬼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此刻,他只能咬着牙熬着,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要自己相信自己的耐力,要自己坚信自己不会倒霉到极点。老鹰啄了啄翅尖上的羽毛,猛一甩脖,几片羽毛飘向空中。赵军强以为老鹰要发动攻击,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他曾看过一段视频,老鹰突然俯冲,一把就抓住了奔跑中的狼。镜头拉近,只见一只爪子准确地抠住狼的眼珠子,另一只爪子则牢牢地摁住狼的脑壳。都说狼的脑壳坚硬无比,可在老鹰的利爪之下,却脆弱得如同薄纸。老鹰脑顶上的毛根根竖立,好似武士头盔上的缨饰。尖锐的鹰嘴朝着狼头猛啄一口,一块血淋淋的毛皮便被啄了下来。狼蜷缩起来,仿佛要缩成一粒让老鹰无从下嘴的沙子。老鹰无论是对付狼还是对付沙子,都是一口一口地啄,眼看着狼的脑袋被啄得血肉模糊。这一幕吓着了赵军强,足有一个星期,他总是觉得头上鲜血淋漓。从那以后,他深信老鹰是天底下最凶猛的动物。

赵军强想了几条逃生的办法,每一条都没有把握躲过锋利的鹰爪。他越来越恐慌,幻想着自己也像狼一样,蜷缩成老鹰无从下口的沙粒。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两条腿已经酸麻,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支撑不住。不能束手待毙。他决定冒一次险,退到对面的6号塔,再从6号塔下去。顺利的话,半个小时或许就能退过去。赵军强不敢暴露意图,担心惊动老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平稳些,一步压着一步,努力将下导线的晃动控制在最低程度。退出大约4米远的时候,一只脚突然踩空,他下意识地拽紧了绝缘挂绳。上下导线随之剧烈晃动,老鹰疯狂地扇动着翅膀,却依旧无法稳住身形,它“呼”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落在了导线上,恰好挡住了赵军强的退路。

再清楚不过了,老鹰显然要和他玩一场“捉小鸡”的游戏。

这只鹰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冥冥之中,就是冲着他赵军强来的。来就来吧,既然一时半会儿逃不掉,那就坦然面对,好好和它玩一把。赵军强骨子里的倔强劲儿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既然老鹰挡住去路,说明它能看懂人的想法,说明很有灵性。有灵性就好办,赵军强喜欢和有灵性的人打交道,有灵性的老鹰也错不了。他抬起一只手,朝下压了压,说,兄弟,你可千万别冲动。他真诚地说,兄弟,我这人哪,实实在在是个好人,我们家往上连着三辈,都是好人。你要是伤害我,那可是要遭报应的呀。兄弟,其实呢,我原本真不应该到这上面来。我们刚刚完成一项作业,班组长大王非要顺路来更换7号塔的绝缘瓷瓶,你瞧,就是那边那个绝缘瓷瓶。兄弟,实在对不住啊,我要是早知道你在这儿,说啥也不会上来打扰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冲动,你要是冲撞了我,我死了倒是小事儿,可你惹上的麻烦那就大得不得了。你伤害了好人,这就等于造了孽。下辈子你投胎,说不定都当不了老鹰。阎王爷肯定得收拾你,一根一根把你的毛揪光,让你变成一只光溜溜的鹰,然后,还会把你的爪子剁下来当凤爪吃,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当泡儿踩。兄弟,我可不是吓唬你。你瞧瞧,这可是500千伏的高压线,你的翅膀展起来,一不小心连接了上下导线引发导流,兄弟,你瞬间就会被气化,就像下面的雾,啥都没了。你没了倒不要紧,可这会引发大跳闸。这条输变电线负责着起码有10万户居民,还有几千户商家和工厂的用电。兄弟,就因为你造成的大停电,维修时间最少也得6个小时。别的咱先不说,就说这10万户里,说不定就有正在使用呼吸机的病人,一旦停电,病人就会出意外。还有一笔账,我帮你算算。你看啊,10万户人家得有10万台冰箱吧?每台冰箱里起码得冻着400块钱的食物吧?你这一停电,食物融化了、腐烂了,10万台冰箱加在一起,损失是多少,你自己算。还有工厂停电的损失,商家停电的损失,我跟你讲,我们公司算过,这条线停电1个小时,损失起码得有500万元,6个小时,那就是3000万元哪。兄弟,3000万元,你赔得起吗?要是遇到像我老婆那样脾气不好的,她能骂你八辈子祖宗。这年头,谁家过日子容易?你造成这么大的损失,骂你八辈子祖宗都算轻的,要是遇到脾气更暴的人,非得骂你十辈子祖宗不可。

老鹰的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依旧稳稳地蹲在那里,看不出它是听进去了还是当成了耳旁风。赵军强担心老鹰不愿意听,便又换上一副模样,笑着说,兄弟,你瞧瞧你,长得这么好看,一看就是一只年轻有为、有爱心、有道德的好老鹰。老鹰忽然侧过脑袋,黄眼圈里闪过一道光,感觉听进去了。赵军强有了信心,说,兄弟,说不定,咱前世就有缘分。我的前世,说不定和你一样,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鹰,没准咱俩之间还发生过点儿啥浪漫故事……

老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兄弟,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你,我是不会浪费脑细胞去想以前的事儿。既然话赶话说到了,我就和你唠唠。兄弟,我这半辈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八九岁时,我就和其他家的小孩儿不一样。我说的不一样,可不是长相上的区别,而是我总喜欢站在高处看光景,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9岁呀,兄弟,我们家的房顶、院墙,还有那棵老槐树,都是我的瞭望台。爬高是我的强项。我们曲老师,老说我是猴子变的,还经常扯我的耳朵问,你是不是猴子变的?如果我不承认,她就会使劲扯我的耳朵,扯得嗷嗷叫。兄弟,你看看我的耳朵,是不是都有点儿像猪八戒的耳朵啦?都是她给扯的。我那时经常逃学,一个人往山里跑。跑到山顶上,我就敞开怀,小风一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都能飞起来。秋收以后,经常会有一些陌生人偷偷来山里挖地瓜,还有人在树林里掏鸟蛋。有一次,我正感觉自己要飘起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有人撅着屁股在我家地里挖地瓜,就跟在自己家地里干活儿似的。我气得不行,就想着抓住小偷,要让他知道老赵家不是好欺负的。等靠近了,一眼认出来,小偷竟然是曲老师。我当时想喊“抓小偷啊”,也想暗地里扔石头吓唬她,可是没敢。我担心她恼羞成怒,把我的耳朵一把扯下来。我躲在树林里,偷偷盯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挖了那么多地瓜。我就盼着谁来帮我,联合起来给她一下子才解气。这个“谁”说来就来,突然一条野狗蹿了出来,一口就咬住了她的裤腿。曲老师吓得大喊大叫,举着锄头抵挡野狗。山里确实有一些野狗,平常都躲着人走,谁能想到这条野狗竟然会帮我去咬姓曲的小偷。

“小赵,小赵呀,快来救我!”曲老师拼命地喊。

我当时就像丢了魂,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她之前对我的种种不好。听着她一声声惨叫,只觉得自己必须像个英雄一样站出来。我赶紧捡了两块石头,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过去。一块石头砸在了野狗身上,另一块砸在曲老师的腿上。野狗又掉头咬我。我撒腿就跑。我爸及时赶到,一锄头下去,把野狗打得仰面朝天。我爸扯起我,看都没看一眼,又赶忙去扶曲老师。曲老师说,小赵,可吓死我了。我爸说,没咬坏吧?他蹲下身子,撸起曲老师的裤子,从上到下捋着她的腿,查得很仔细,半天才说,万幸啊,没咬破。曲老师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真是万幸,还挨了你儿子的打。说完就瞪了我一眼,厉声喝道,赵军强,你鬼鬼祟祟在干啥呢?我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快回家吧。说完,低着头朝铁塔走。曲老师朝我招手,说,赵军强,你过来。兄弟,赵军强是我的大名。我捂着耳朵慢慢走了过去。曲老师问我在这儿干啥。我谎称来看我爸干活儿。曲老师回头看了一眼铁塔,满脸疑惑地问,你真能看清上面的人吗?我说能。她便让我㧟着筐在前面走,她扶着我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跟着。到了她家,曲老师拿出一条新毛巾,帮我擦去脸上的汗。她轻轻摸着我的肩膀,说,你呀,灵活得像只猴子,长大就接你爸的班吧。

山里人就爱瞎传新鲜事儿,曲老师被野狗咬了,这事儿新鲜得不能再新鲜。她特别担心这事儿会影响威信,就把我硬留下来,花了一下午时间给我做了杯酸梅汤。说实话,味道真不怎么样。曲老师说,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敢出去乱说吗?又说,赵军强,你给我记住,传瞎话最容易伤人。我说,只要你以后别偷我家地瓜就行。曲老师愣住了,问,偷?这从何说起啊?是你爸让我去的呀。我说,你可以去偷陈晓光他们家的地瓜,他爸刚出去打工,他妈脑子不太好使,看不住。

曲老师朝我脑袋上猛拍了一巴掌,又使劲扯了几下我的耳朵。

兄弟,我的童年是和铁塔一起长大的,我们相距那么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回头看,铁塔是天梯,是托着我往上走的贵人。我都不知道该用啥贴切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塔上常常站着几个人,看上去就跟神仙似的。那些神仙里,也许没有我爸,也许有我爸,说不定啥时候我爸就会出现在那上面。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爬上去的想法,大家都说我像猴子,像猴子就像猴子吧,我一定要爬上去,去跟神仙打声招呼。要是能找到我爸,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找不到,我也要问问神仙,你们看到我爸了吗?

铁塔攀爬口离地面比两个我叠起来还高,不管怎么蹦跳,都抓不住扶梯。要是直接从铁架往上爬,没有防护,很危险的。我在塔下急得走来走去,真希望胁下能长出一对翅膀,就像兄弟你一样,“呼”地飞起来,飞到铁塔上面。我就是想看看,那些神仙往远处看啥,他们究竟能看见啥。

他们从塔上下来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张口就问,神仙叔叔,上面好玩吗?他们逗我说,好玩啊,可好玩了。我又问,你们在上面干啥呢?他们说,带电作业。我说,这个我懂,我爸也是带电作业的师傅,他是技术大拿。他们笑着说,不许撒谎。我急着说,我没撒谎。我又说,我爸在塔上干活儿的时候,“砰”的一声响,就烧成了个大火球。他们都呆住了,有个叔叔一把搂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还抚摸着我的后脑勺。

“我没撒谎吧?”

“没有。”

“上面能看到啥呀?”

“等你长大了,自己上去看吧。”

我妈是城里人,我爸是山里人。他俩之间有不少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压根儿就不清楚。生我那年,我爸享受政策,替换我妈,分到供电局当了检修工人。我妈是老知青,她自愿放弃回城的机会,甘愿在大山里当一辈子农民。我妈常说,你爸呀,当个破电工比当新郎官那会儿还要臭美。我爸死得早,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这辈子就钟情攀爬输电铁塔。我妈说他那是逞能,是故意让人替他悬着心。我妈还说了好些没边没沿的话,我都没往心里去。我妈说,要是有人问,兄弟,你就是个爬铁塔的呀?我爸准不高兴,马上板起脸教训人家,你懂个啥呀?我可是带电作业的电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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