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变

作者: 肖婉莹

假如,在除夕前三天的傍晚,你的手机竟然在下一秒显示抢机票成功;又假如,你的未婚妻在视频里把新房转圈给你照了个遍,跟你隔空撒娇卖萌嘟嘴,装凶提醒你婚期将近,身后,金柳银柳双喜字在屋里花枝乱颤,你此刻难道还能不激动?甚至不想高兴地爆句粗口?况且宿舍里只剩下韩嵩自己一人,就算还有室友,一头被卸去鞍辔的野马撒会儿欢儿也没什么不行。

韩嵩光着脚丫跳下床继续撒欢儿,与此同时,窗缝里赶巧正挤进来几缕楼下飘上来的歌声:“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这凄美的调调叠加房间里的画风,瞬间让一切滑稽起来:床上被扑腾得乱七八糟的火锅底料、藤椒、狗屎糖,地下歪斜摆放的大头鞋、安全帽、臭袜子,顿时被推送到滤镜之下,生发出无限虚幻的浪漫与美感,进而又化作韩嵩身上不竭的力气,虽然他在此之前已经加了一周的班,昨天晚上十点才回宿舍。这些物品瞬间就被见缝插针地塞进拉杆箱里,拉杆箱无辜地秒变一个撑得不能动弹的“胖子”。

韩嵩精心地把劳动服叠得板板正正,这是对自己一段工作经历的注脚。虽然还是会弄脏的,还是要重洗的,但今天的仪式感不可或缺。当然,还得回来。工作满三个月后,算上路途可以休上二十天,此次回去前,他想把生活弄得新鲜一点儿。同屋小王刚回老家去了,他媳妇的大肚子马上要揭开谜底,走晚了买不到票,那样可能会比孩子到得还要晚。

整个大楼也是静悄悄的,向人们昭示,这小区里的原住居民太少,都是漂着的,过年这里就成了半空小区。楼下花坛里有一株蜡梅专注于开花,也没注意上一场雪还留下的斑斑点点,这让它看起来更像点点的火,打翻这里的静寂。这画面是韩嵩在东北见不到的,谁家东北零下二十几度的雪里能看得到梅花呢?看见冰溜子跟冻疮倒有可能。韩嵩在它们闯入眼帘时突然想起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整个项目部的人差不多撤光了,韩嵩在此地并没有亲属,工作上认识的几个甲方员工早已放假回家,凭直觉,极可能是楼下漏水。

韩嵩一边想着如何应对,一边开门。

“段经理,你没走啊?”韩嵩吃了一惊。后者显然被屋里的气氛感染,生生把话咽回去一半。

“唉!”段经理把背包往桌上一丢,像只泄气的排球。“你小子结个婚全是新娘子一手张罗,有福气啊!这回要是再延期,我就是个恶人了。”

韩嵩早有预感,一听话音更是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他强压住心中升腾起的不情愿,说:“段哥,不都交工了嘛。”

“本来轧机安装完事儿了,我们提前抢出几天工期,但临时工程发生紧急设变,放心,变得也不很多,但却有点儿棘手,我们只有三十六个小时的时间。”

韩嵩心里明白,设变,就是设计变更,这在工程进度之中当然是件大事儿。设计图纸变了,对应的建筑工程自然也要照图变更,好比本来照大平层图纸盖的大厦,现在突然要再接个拐弯出来。长褂前襟要改短,裁缝都要忙活一阵,何况这等钢筋水泥之流。

段经理显然是刚刚去过办公楼,他抽出背包外的文件袋,把图纸往韩嵩床上一铺,点着几处给韩嵩看,“这里,这里,甲方请我们救个急,你看你帮哥弄弄,我这边还得去趟大足项目,那边也有个鼓包。三天时间,不耽误你过年回家办喜事。”

韩嵩说:“我不走倒行,现在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这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事儿。”

段经理看看他,“你是现在唯一的技术人员,这些都是技术层面的设变,省得你老觉得没有用武之地,赶紧消化消化,然后,项目部的事儿你全权负责,现在买不到原材料,我跟甲方谈完让他们包工包料。”

韩嵩说:“哥,我学学技术还行,可我没有指挥人跟开工资的权力,大过年的,谁爱干那种不让人回家招人烦的事儿。”

段经理用食指戳着韩嵩的前胸:“你小子别变着法骂我啊,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代言人,这里的No.1,一切都得听你调遣。放心大胆干,哥给你兜底。”

韩嵩说:“少给我戴高帽,得保证不能让兄弟们过年回不去家,福利一样不能少。”段经理说:“放心,快点儿吧,随时联系我。”

门“砰”的一声关上,似乎也关上了韩嵩对美好现实的期许。他看一眼手机屏保上跟楚桥的合影,有点心虚似的不敢直视,“我就说嘛,下午右眼皮一直跳。”

他想拨通楚桥的电话,又一想不行,楚桥心脏不好,受不了这种刺激,还是算了。他不情不愿地狠狠看两眼图纸,说:“我好像把有个人忘记了。”

一楼学声乐的女孩儿,还在一边弹钢琴一边继续唱《红莓花儿开》,那株蜡梅花也凑热闹近距离地挪进韩嵩的感知范围内刷存在感,仿佛知道他在刚才那一瞬想起了江俊梅。结婚前夕,他知道想起她对未婚妻楚桥来说是有罪的,可有什么办法,他是凡人,他的心是肉长的,他依然想求出当年的心理阴影面积。

五年前,江俊梅毕业没有回到南方,而是留在东北与他邻近的一个城市,跟他一样,入职另一个大型冶金集团公司,这已经是她跟父母斗争的最优结果,也是他们最近的距离。韩嵩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跟班花学霸比翼双飞举案齐眉指日可待。可很快,书生意气尚未褪去的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叫工作性质的“硬伤”。后来这个“硬伤”成为他今后相亲的一个刚需条件,能接受再考虑,不能接受,一切免谈。

他俩后来都去了工程项目,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西南,直接在中国地图上画出一条规整的对角线,而且没有一点儿弧度。开始是两个月见一次,然后是三个月见一次,再后来是一年见一两次。他们经常在视频里交换沙漠里的北斗星、金星、水星,跟四川盆地的流星雨、黄梅天……网络里再美好,似乎总差那么一点儿现实的温度。

他还没有真正领教时间与空间这条无形鸿沟的威力,甚至应急预案也没准备好,江俊梅就突然电话通知他,她要辞职了,她要回到她父母身边去。她把理科生的思维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经过估算得出的理由是两人都漂着遇到的概率一定小于一个人漂着一个人站在原点的概率。起初他还傻傻地认为这是一条曲线救国的好方案,可很快,江俊梅跟他断绝了一切联系。

吐口开始接受相亲并认识楚桥,是最近一年的事儿。第一次约会用去半年时间,主要是每次韩嵩期满休大礼拜回家时,都赶上楚桥出门看病。约会那天,在肯德基,媒人说那里太吵,韩嵩却说那儿人多挺好,速战速决。凭多次的经验,喜欢找虐开启异地恋模式的未婚人士并不多,这样看不上也不尴尬。

结果,韩嵩在吃到第二只冰激凌跟鸡腿时,一个微胖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坐过来,问他是不是韩嵩。

韩嵩当时嘴里有肉,手上有油,满面红光,很是油腻,只好用手势跟楚桥打招呼。楚桥深明大义,马上抓起另一只鸡腿,以七天没吃过肉的派头咬下去,接下来他们唠得特别自然融洽,相见恨晚。

后来,韩嵩问她为什么不介意三个月见一次。楚桥说自己心脏不太好,奔赴速度不能太快,容易太激动,三个月的时间跟她的心脏承受力很匹配。她问韩嵩嫌不嫌她有心脏病。韩嵩说,哪能啊,大不了不吵架、不一起打游戏、说话都有过渡、情绪价值平缓、做事反差别太大。

楚桥说她每个月得拿出半个月去照顾她爸。韩嵩说:“那当然好,我最喜欢孝顺父母的人,三个月见一次真是非常好。”楚桥接着说总看到容易有矛盾,小别挺好,保鲜。韩嵩说:“在你这儿缺点全变优点,谢谢。”

韩嵩一边在鸟肠子似的巷子里拐,一边满脑子思绪万千,巷子却干走不到头儿。巷子里有家米线小火锅店,空气中弥漫着麻辣的香味儿,韩嵩狠狠吸一口,又一次拨了刚才的号码,继续显示无人接听。

韩嵩停在一处车库门前,车库门如果不肯自己卷起来,谁敲都是白费。不住单位租的宿舍,自己租个车库,也不失为一个省钱的好主意,还能从房补上找点儿差额存起来。韩嵩心里想着。叫不开门,韩嵩只好去附近收快递的驿站打听,比画着描述外貌,好心大姐朝外边一处小路指了一通。韩嵩朝那条小路摸索过去,感觉不太对劲儿。突然,他发现巷角有个熟悉的背影。

尾随到一块空地上时,天已经全黑下来,四下无人,那人前后看看便蹲下。韩嵩捏把汗,也蹲下,屏住呼吸。那人手持个棍子样的家什,在地上似乎画了个圈,再把手中黑塑料袋里的东西倒出来。

黑暗中一只打火机的火苗蹿起,像老祖宗的眼睛。烧纸熊熊燃烧起来,不时轻轻飘起点点火星儿。那人念念叨叨,老婆子长老婆子短的,手在脸上左抹一把右抹一把,好像还没少掉下眼泪,挺壮的身影缩成一团灌木。等火光熄灭后,才又恢复初始的平静。

那人走过韩嵩所在的阴影时,压低声音说:“还不快出来,一会儿让人逮住!”

韩嵩从阴影里跳出来,感觉鼻子里也有点儿泛酸,故意说:“赵师傅,我就知道你不能走。”

“得了吧,我哪有那境界,我是不着急回家。”赵师傅说,“年底前,万事都得有个了断,人们多数时候可能记不得开始,但收尾总要收得体面,年根儿底把能办的事都办了,最好谁的也别欠,特别是欠死人的。”

开启车库里的灯和旧空调,感觉不太冷了,韩嵩跟赵师傅说了自己的来意。

赵师傅听完,就开始收拾挂在墙上的电工工具三大件。韩嵩说:“这回人少,我给您打个下手。”赵师傅用眼皮撩了一眼韩嵩,像不认识似的上下瞅,把韩嵩瞅得直心虚。

韩嵩说:“我刚上班那会儿在现场实习时跟您干过几个月。”

电工的活儿,别看只是普通的技术工种,但技术含量可不低,考电工证也很严格。工作这么多年,赵师傅没少遇到过大小险情,他知道,丰富的工作经验仍然不能规避风险。尤其那年在北方的1870项目中,他也遇到过一次。

一两毫米差别的电线,目测就能看出来,谁能想到也能接错?可在微醉与情绪波动的状态下,就有可能。当时也是一个大型高炉检修安装的急活儿,那天下班后,他发现是老伴儿的忌日,于是他喝了两口酒。可凡事都有个可是,半夜里突然通知加班。下班后喝点儿酒也不是不行,但上岗不合规。可当时赵师傅心存侥幸,就那么一点儿活儿,不只是挣加班费的问题,他还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有点儿价值。当时他接线的速度是别人的两倍。

隐患通常在短期内不显现,交工也很顺利,但后来听说有人质疑出现安全漏洞。太细节的事儿,没法了解,他恍惚觉得可能有一根电线材料用小了。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忽,酿出后来一个不算小的事故。

以韩嵩现在的资历跟水平,自然有操作资格,有他带着干,还是放心的。

想到这儿,赵师傅说:“那行。”

“但这电线那么多,就我俩接不过来啊,需要协同。”

“什么,说人话。”

“哎呀,光我们俩哪成,得人多,配合,团队的力量,这样才能有质量有速度。”

赵师傅说:“就是会人呗,直说,那是你们项目经理部的事儿。”

韩嵩说:“是那么回事儿,赵师傅,我都帮你会好人了,临近我们这个项目的钢厂项目的人刚好没撤走,我协调好了,咱们加班另算,外加补贴,当然,这不只是工资的事儿,咱们出来干活儿都得有个信用。我借了一个电工二班组的八个人过来,但他们对这边的工作有点儿不熟悉,我想请您带着他们干,您看行吗?”

赵师傅一听,果然脸阴得跟水要滴下来似的,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动。

韩嵩知道,赵师傅跟电工二班组素有些江湖恩怨。可人心齐泰山移,不打开这个心结,往下就不好办。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给出的三天含睡觉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十二小时了。

这边韩嵩跟赵师傅已经到了工地。为了方便,韩嵩把手机放在一个电缆槽上,开始讲设计变更具体情况及应对处理,赵师傅看真人秀似的坐在那里。

工程需要应对设计的变更,人的思维也需应对突然而来的变化。

韩嵩也不管那套,对着手机一通连讲带比画,当讲到最后一点后,赵师傅发现不只是自己在答应,手机里似乎也传出许多人的声音。他一愣,“你在开视频会?”韩嵩说:“是呀,不能浪费坐车人路上的时间,他们正好都听一听,来了就能直接进入状态。”

韩嵩看赵师傅还阴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先斩后奏了,不好意思啊赵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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